尤珵美望着他探过来的脸,只觉得头皮发麻,急忙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她只怕这个时候有人闯进来,委实难堪。
付经理却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一双手,啧啧说道:“你的手怎么这麽粗糙呀,受了很多苦吗?跟我说说。”
尤珵美只觉得恶心欲呕,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猛地抽回了手,冷冷说道:“付经理,你也是被人聘来的,这商场也不是你家的,如果不想丢工作的话,请你自重。付经理,想必也听过一句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付经理愣愣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才回过味儿来,他向来无往不利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他恼羞成怒,嘿然一笑:“成,成,尤珵美,你真是有本事!”
尤珵美看不得他那副无赖的人渣样,抓起包包,拉开办公室的门,跑了出去。
商场里喧闹的人群,惨白的光线,光滑的白瓷地砖,这一切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逃一样,跑出了商场,坐上了公交车,直奔曼曼的幼儿园而去。她抹了一把脸,脸上干干的,她以为自己会掉眼泪,眼眶里的酸涩终于被她生生逼了回去,现在她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曼曼只怕这个时候要望眼欲穿了。
接到了曼曼,老师脾气再好,也有了微词,轻声的嘱咐她:“曼曼妈妈,你明天能早一点吗?”
她忙不迭地点头,说道:“一定,一定。”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底。曼曼当着老师的面,只是瘪着嘴,两颗泪珠在眼圈里打转儿,到底没有掉下来。
她只有道歉,给老师说完了对不起,再给曼曼说。走出校门的时候,曼曼嘬着嘴,说道:“妈妈,你再不按时来,老师就不喜欢我了。”
尤珵美拉着她的手,不敢问,只怕曼曼说出的话更加叫她心酸。
走出幼儿园大门,她抱着曼曼上了公交,还好还有座位。坐下来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曼曼坐在她的腿上,今天实在是累惨了,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压力,明天去上班,还不知道付经理是一副什么嘴脸。她心事重重,但是眼下暂且不去管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曼曼腻在她的怀里,摸着她的脸悄声说道:“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孩子望着外面的景色,认出了不是回家的路。
她低声回答:“去医院。”
孩子的脸上立刻出现了笑容:“去找医生叔叔吗?”
尤珵美一怔,急忙摇头,说道:“是去看一位奶奶。双楠阿姨的妈妈。”
曼曼摇摇头,怯怯地问:“妈妈,我们能不去吗?我怕。”她对医院里的一切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尤珵美安慰她说道:“别怕,有妈妈在,妈妈抱着你好不好。”
曼曼点了一下头,然后把脸埋在尤珵美的衣领里,轻轻蹭着她的脸,尤珵美抱紧了她,只有挨着孩子她才可以安心一点。
快到医院的时候,下了车,在医院外面的一个小超市里买了一盒初元,花了三百多钱。果然,曼曼看到医院的大门,一步也不肯走,她只有抱着她,曼曼不瘦快四十斤的体重,坠得她手腕生疼。
李双楠的妈妈已经转进了普通病房,她前几天就想着过来看看,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出了电梯,恰巧看见李双楠提着一个暖水瓶过来,急忙喊住了她。
李双楠扭头看见她们母女两个,立刻出言责备,说道:“你怎麽来了,还带着曼曼过来,医院的细菌多,对孩子不好。”
尤珵美习惯了她的刀子嘴,说道:“我过来看看阿姨。”
李双楠看见她手中提的东西,立即不满:“你买这些干什么,多贵!”
尤珵美把东西交到她的手里,李双楠便指一指不远处的病房,说道:“我妈妈就在那间病房里。”
尤珵美带着孩子跟在她的后面。就在这时,有急诊被推着从走廊的另一侧走过来,几个医生和护士,全都穿着蓝色的手术服带着口罩。李双楠叫了一声:“珵美,小心。”
尤珵美抱起孩子后背贴到墙壁上,这时有一个医生的抬起头来,目光扫了过来,尤珵美堪堪对上他的眼睛,那人竟然向她点了一下头,一双眼睛如冬日的暖阳,瞬间而过。尤珵美这时才认出来这医生是宋兴宇。
李双楠手里提着东西,喃喃说道:“是宋医生呢,又要做手术了,我刚才听说有个危重病人,这一上手术台不知道又是到什么时候,做医生真是辛苦。”
尤珵美没有回答,宋兴宇穿着手术服,推着病人匆匆而过,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有些担心地看了手术室的方向,紧闭的两扇门,只有着急等待的家属。
李双楠带着尤珵美去了她妈妈的病房,她爸不在,想是休息去了。她妈妈已经好多了,只是还不能动弹。见了尤珵美来,说了一会话,便有些疲惫,闭上了眼睛。尤珵美不敢多打扰,便告辞去了。
回到住处,便一刻也不得闲,给孩子做饭吃饭。又陪着她玩了一会儿。一直到晚上八点多钟,曼曼已经
乏了,哄她上床睡觉。听到曼曼睡熟了,她才爬了起来,也只有这会儿才有自己的一点时间。就这样一点时间,也大多让她用来做家务了。其实也挺好的,当你干活的时候,只是全神贯注看着眼前的一切,而不会去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客厅里全是曼曼的东西,她一件一件收起来,归到一起。手机放到了沙发上,突然响了一下,却是一条信息:你睡了吗?
尤珵美吃了一惊,发信息的人是宋兴宇,出手术室了吗?尤珵美想了一下,才回复:手术做完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曼曼呢?
尤珵美思忖片刻,便直接打了电话过去,过了很久,宋兴宇才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沙哑,能听出明显的
疲惫,他低低的叫了一声:“跳跳!”
珵美觉得有些不对劲,轻声问:“兴宇,你怎么了?”
宋兴宇“嗯”一声,说道:“跳跳,我在你们家楼下,你能出来一下吗?”
尤珵美瞅了一眼卧室的方向,站起身来,直接走到客厅的窗子边,果然下面有站了一个人,暗暗的灯光下,他站在那里,只穿了件薄的外套,手里好像拿着一支烟,手指间有红色微芒闪过。
她不知道宋兴宇竟也有吸烟的习惯。她问:“兴宇,出什么事了吗?”
宋兴宇沉默着,过了一会,才说道:“没有,我想找个人说说话。算了,你休息吧。”
尤珵美有些不忍,她轻声说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她随手穿了一件棉外套,然后拿了钥匙便走了下楼来。
他站在楼下,一侧是常绿的灌木丛,路灯的光照下来一簇簇的暗影。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低着头,微微塌着肩。她慢慢地走近他,轻轻叫了一声:“宋兴宇。”
他这才回过头来,尤珵美有些吃惊,他的头发凌乱,满脸的憔悴,即便是这样暗的灯光,她仍能看出他眼底的红血丝来。
尤珵美担忧地看着他,问:“宋兴宇,你到底怎么了?”
他拿烟的手颤抖了一下,低低地说道:“他死了,你今天下午看到那个病患。”
尤珵美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她沉默地看着他,他这才继续说道:“太年轻了,才二十二岁,……是外伤导致的脏器出血……救不过来。”
尤珵美静静站着,听着,并没有什么表示,他顿了一下,又说道:“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做的更好……”
她怜悯地看着他,在她的记忆里,宋兴宇从小就是一个不用家长操心的孩子,事事做到完美。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一定过不去自己那道坎,而她恰巧是他选中的倾诉对象。
她不明白宋兴宇为什么选了她,可是她也算是他一个朋友吧,这样的宋兴宇一遍一遍自责着,充满了挫败感,凄惶得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她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听他讲述手术方案,还有手术过程。
二月的夜晚,没有风,寒意浸骨。她虽然穿着棉外套,里面却是薄薄的家居服,脚上穿了一双棉拖鞋,盘桓了半个小时,脚趾都冻得麻木了。
她打了一个喷嚏,他才惊讶的回过神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可是她却更冷。他歉意地看着她,他不知道他今天会跑到这儿来,一台失败的手术,以前也并不是没有过,可是今天对他的冲击尤其大,也许那孩子太年轻了,面对生命的无常,他竟也无能为力,这一次他怀疑起自己的职业来。他迫切的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做完手术,晚饭都没有吃,他就开着车子出来兜圈子。而这里就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想见她一面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也没有想到在她的面前,他竟然喋喋不休如祥林嫂,
而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听着,安静恬然如一湖水,包容着一切。他惊讶看着她,仿佛是她,又不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