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御》第5章 功成埋骨试端倪
几日后,新帝的登基大典事宜已毕,新登基的朱棣还不太适应这朝堂的事务,上朝的大臣大都是燕王府的旧臣,介绍了一些京畿情况。下朝后的朱棣,来到侧殿,看着这巍峨的宫殿,富丽堂皇,虽然那夜的大火烧毁了部分殿宇的墙面和门窗,但经过一番修葺,虽不似从前,却依旧彰显着皇家富贵,天子神威!
朱棣看着殿内的种种,和案上的奏章,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和一文臣的谈话,是那样的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早就听说方大人博学多才,深受天下文人雅士的景仰,如今见来不光如此,还多了一份气节!”朱棣在正殿里对着方孝孺冷冷的说道。
方孝孺斜身闭目回道,“是吗,草木尚有气节,人岂能没有,那样与畜牲何异?”
朱棣挑眉瞪眼,怒气骤升,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和尚,忍了忍怒色,转为笑颜,“素闻先生笔墨甚佳,诏书檄文更是一绝,所以想请先生替我拟写一份即位诏书,还望先生切莫推辞啊。”
方孝孺眼角微动,随即道,“皇上尚未退位,何来即位一说啊?”
朱棣接道,“他已自焚而亡,就在这宫中,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本王也是先帝议储的中意人选。”
方孝孺此时已经转过身来,正色道,“是吗?那殿下手头可有先皇的遗诏?密旨?或是人证?嗯?没有吗,那凭什么轮到你燕王殿下来即位啊。皇上没有子嗣吗?”
“稚子年幼,难当大任。”朱棣侧了侧身子,不屑的回道。
“皇上也有兄弟啊。且已成年,为何又不是他呢。”方孝孺依旧不紧不慢的追问着。
朱棣强压住内心涌出来的怒火,提了提嗓子,“这乃我朱家之事,不容外人置喙。”
方孝孺嘴角一阵苦笑,“呵,既然是朱家,那又何须让我过来呢。”
“我敬重先生乃饱学之士,为天下文人之表率,想着先生必定眼界宏大,处世之道非一般的格局。拟写诏书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先生可别辜负我的一番好意啊。”朱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可以软化这个难啃的骨头。
方孝孺怒而正色道,“哼!一番好意?曾几何时,谋权篡位,竟说得如此动听?”
朱棣大怒呵斥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此冥顽不灵,我可以灭你九族!”
方孝孺望着朱棣丑陋的嘴脸,朗声笑道,“诛九族?哈哈哈,十族又有何妨!为天、为地、为国、为君。我族死而无憾!”
一旁的道衍和尚再也憋不住了,上前张口道,“殿下!不可呀!”
方孝孺斜眼瞥了瞥,轻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谋反军师’啊,躲在一旁窃听呢,小人是也。”
道衍自有修养,也不生气,劝道,“方大人,你我少年便已相知,求学立志,仿佛就在昨日。如今这世道,有能者居之,皇位亦是如此,皇上虽然谈不上昏庸,但起码也难成盛世名主,燕王殿下本就是朱家子孙,文韬武略皆在皇上之上,而今皇上失踪不知去处,留下这么大一个摊子,殿下来继承大统之位乃是理所应当啊。只要是为了大明好,为了千万百姓安居乐业,谁来当这个皇上,又有什么分别呢。”
方孝孺苦笑言道,“没有分别?这就是你这个军师堵天下悠悠之口的说辞吗,呵,那还让我写什么诏书啊,岂不是多此一举。难不成你们我心虚了,想借我等薄名来迷惑天下百姓,都当他燕王是顺应天势,光明正大?岂非笑哉!”
朱棣不耐烦的厉声道,“儒生狂妄!来人!拉出去!收押天牢,来日诛十族也!”
殿旁侍卫先是一怔,面面相觑后应了一声,便把方大人拖了出去。
殿内剩下朱棣和道衍。“您不该杀他啊!杀了他可是会让天下文人寒心的啊。”道衍说道。
朱棣回道,“此等迂腐之士,冥顽不灵,不杀也无益。其实本王也不是一时冲动,他若活着,必定会让天下文士以为我是错的,我没错,我也不能错,你明白吗?”
道衍合了合双手,叹息道,“对错本就不是世人所想的那样泾渭分明,那是要留给后人评价的。大周武氏女皇,身为女子,却登上了九五,功过是非,留有无字一碑,供后人评说。不管怎样,杀戮本就不是正道,虽无对错,但有违心道啊!”
朱棣却不以为然,平色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唯有杀戮才能止息干戈,才能安定天下!”
道衍合十闭目,低声念叨,“善哉!善哉!”
回过神来,朱棣内心若有所思,最大的当然就是如何坐稳他这来之不易的帝王宝座,目前他心中的头号“敌人”自然是,失踪的建文帝朱允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朱允炆一天下落不定,朱棣的内心永远不会踏实,这把龙椅就永远坐不稳。如若朱允炆要是一心逃走的话,谁会知道他的下落呢,想来想去心中有了几个人选。
首先就是建文帝的弟弟朱允通,虽然已把其从吴王降为郡王了,不过他跟允文的关系亲密,或许有点头绪,不过眼下他还在封地杭州。
然后走得近的就是二哥朱爽和徐家兄妹,徐家因为有皇后这层关系,再加上徐辉祖的丹书铁券在手,不便硬来。朱棣想来想去,看来是时候去见一下这个二哥了。
翌日,热闹的应天街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朱棣穿着一身便装,身后跟着三保(小北)和穗儿(小平),虽然起兵进京已有些时日,可穿着这等模样在街头慢走,还是第一次,再回首,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先皇还在世,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与安宁,只可惜往事如风,不堪回忆啊。三人顺着喧闹的人潮来到天下第一鸭,赫赫显目的招牌上还有父皇在世时的御笔钦赐,朱棣不免的嘴角露出微笑,片刻的回忆让其感慨父皇曾经的谆谆教诲,那个严厉的,曾经令人胆颤,偶尔调皮起来,却也是个不拘一格的父亲,令人感怀。
进得店门,鸭店的格局比印象中似乎大了不少,人来人去,熙熙攘攘声不断,看来这几年他的二哥还真是把这店做的风生水起啊,不由得心中一荡,二哥还真是浮云的性子,对富贵皇权还真是看得淡薄啊。
片刻不到,鸭四迎了上来,刚准备说句‘几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三个字还未出口,被定睛一看后的惊讶给咽了回去,只留得低沉的“啊”了一声。那鸭四是见过这个曾经的燕王,如今的皇上的,也知道其篡位夺帝之事,但一介平民哪敢诟病皇家朝堂之事,徒留一身胆战心惊,手脚哆嗦,嘴唇仿佛被黏上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三保上前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别声张出去,轻呵道,“去,楼上找个好点的包间,然后把你们老板叫上来,我们爷有话要跟他说。”
鸭四亲自送几位上了包间,下楼时,长嘘了一口,腿脚直颤,赶紧去找朱爽,跑遍大厅,后厨、后院账房,地窖都没见着人,正焦急万分,大门外传来爽朗笑声。
“来来来,帮忙卸货,刚送来的桂花酒,我闻过了,味道香的不得了,十里开外都来闻见,那才叫一个正点,哈哈哈哈。”只见朱爽抱着一坛酒,跨进门来,一头撞上鸭四,手上酒坛摇摇晃晃,差点跌落在地。
“你这干嘛呀,媳妇生了啊!这么火急火燎的!”朱爽赶忙双手抱紧酒坛,生怕给摔了,还轻拍了两下。
鸭四冒着汗,喘着气,突然讲话都结巴了起来,猛地小拍了自己几耳光,才捋直了舌头,“哎呦,您就别拿我打趣了,我媳妇都四十多啦,还生个啥呀。我要说的是楼上包间来了个大主顾。。。”
朱爽瞅了楼上一眼,“大主顾?有多大呀,比你的脑袋还要大吗?谁啊,瞧把你紧张的,天皇老子来啦?”
鸭四咽了咽口水,“我这脑袋可没他大啊!他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我这脑袋给搬家了,搬过家的脑袋谁还在乎大小啊。”
朱爽走了两步,怔了怔,突然回头捂嘴惊诧,“瞧你这怂样,难不成是他来了!咱老朱家的那个…啊?”
“嗯…就是他!”鸭四惊愕的直点头,额头汗珠直冒,还在紧张的气氛里出不来,“就是那位…爷。他还让您上去,说要跟你聊聊。”
“慌什么,不就聊聊吗,他还能把你吃了啊,淡定!瞧你那样!滚一边去,别给我们鸭店丢人啊!”朱爽把桂花酒递给了鸭四,示意其当心着点,别给洒了。说完向包间走去,步态坦然,面无惧色。
一旁的想大富插空围了过来,问道,“什么情况?”
鸭四心绪未平,把酒坛递给了大富,抚了抚胸口,“去去去!别瞎打听,当心脑袋搬家!”说罢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张大富一脸疑惑,“什么跟什么呀。怎么脑袋搬家啦?”看了眼柜台的阿财道,“你知道什么吗?”
阿财埋首看账,抬头道,“我不清楚,好像来了几位客人,送楼上包间了,看样子来头不小。”
张大富不屑的说道,“咱鸭店的客人,什么时候来头小过啊?少见多怪。”说完也去厨房忙活去了。
来到二楼,朱爽扫视了一眼各个包间,发现了目标包间,“哈哈,远来都是客,这不是我的四弟吗,未有远迎,着实该打啊。”朱爽仪态自然,躬身行礼。
朱棣起身扶起朱爽,“二哥不用客气,我今儿个是微服出来的,也不想闹太大动静,只是多年未见,想和二哥聊聊家常而已。”
朱爽起身,傍椅而坐,“不敢,现如今四弟也非从前的四弟了,二哥我虽虚长几岁,可这礼数少不得啊,今儿既然来了我这,哥哥我呢就尽一尽地主之谊,请你吃一回咱应天府最好吃的鸭子哈。”向外招了招手,嘱咐道,“和厨房说一声,立马上一份全席,要快!”
朱棣嘴角露出浅笑,咳嗽了一声,“你们俩先出去吧,我和二哥有话要说。穗儿,去下面看看,帮帮忙打打下手。”斜眼看了眼穗儿,眉头一攒,穗儿娇羞的和三保下楼去了。
看着二人出去的背影,朱爽缓缓起身,边倒着茶,边先开口道,“四弟今天来,想必不是来看我这鸭店的吧,二哥我向来愚钝性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千万别兜弯子,我怕转不过来啊。”
“也没什么,二哥都这么讲了,那我只好直说了。之前宫中大火,允文不知去向,想必二哥也知道此事吧。”朱棣不紧不慢的语速中,似乎隐隐透着一股质问之意。
朱爽眼角上抬,看了朱棣一眼,转又俯首,端起刚倒好的茶水递了过去。“陛下说笑了,草民在民间烤鸭子也有这么些年,忙活那都是这小店的鸡毛蒜皮那点事,宫中的事,又怎会知晓呢,至于说宫中起火,允文失踪,那就更不得而知了。您不是说允文自焚殡天了吗?难不成不是?”
朱棣闻后也不多言,嘴角挂起一丝笑意,“二哥是在这跟我装傻充愣啊,弟弟我可是诚心相谈啊。”
朱爽道,“哪敢呢,父皇在世时,常说我脑袋不灵光,只会吃喝玩乐,四弟又怎么说我装傻充愣呢,四弟已经登上九五,我一庶民,又怎敢不诚心呢。”
朱棣收敛肃冷之色,缓了缓神,端杯饮茶,茶香爽口,味道不俗,不一会包间外的伙计也送来酒菜和烤鸭,几样小菜分列四周,中间卧盘烤鸭,已经片好层叠如峦,香飘四溢。“好,我也来尝尝二哥这店的手艺,当初父皇也是夸赞不止,我还未得一试呢。”朱爽随即倒上手中的桂花酿酒,两人共饮,朱棣大赞,“嗯,确实香嫩可口,不油不腻,配得上这天下第一鸭啊!”
朱爽放筷起杯,“陛下若是喜欢,那是这鸭子的造化,何时想吃,叫人吩咐一声,哥哥这随时给您送过去。”
“鸭子的事先不急,早就见识仙仙这丫头古灵精怪,多才多艺,看来你确实得她真传啊。可她如今也不见了,想来是跟允文在一起吧,这丫头也算是你师父,料想日后她的所在必会告知于你。我呢,也偷偷闲了,静候二哥你的回音,您看如何呢,二哥?”朱棣拂了拂衣袖,收起面上的笑容,多了一分正色。
“额,那是自然,草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容二哥多嘴问一句,陛下您要是找到他们,会怎么对待他俩呢,会,会杀了他们吗。”朱爽淡然的外表下,几滴汗珠从发根外渗,内心其实充满着未知和彷徨。
朱棣眼神定了片刻,随即转头,正视朱爽,凑近额头,咧嘴开笑,“当然不会,都是咱老朱家的人,身子骨里也是流着老朱家的血,允文还曾是父皇眼中的接班人,我又怎会杀他呢,嗯?”
朱爽瞪大眼睛望着朱棣,眼前的四弟,再不是从前的儒子,心思也非寻常,让人捉摸不透。“额,那是,那是,虎毒不食子,允文也是您的亲侄子,陛下又怎么会呢,啊,您说是吧。”
“二哥你自削藩王多年,炳儿(朱尚炳)虽已承爵,也远在秦地。这几年来着经营鸭店,烟熏火燎的,着实辛苦了,不如弟弟我这就帮你复了藩王,再享荣华,如何。”朱棣瞅了瞅四周,看着朱爽如今的窘态,振振的说道。
朱爽苦笑了一声,心中也清楚这是老四的试探之意,遂上前握拳拜礼,“陛下隆恩,感谢万分,只是这几年来,我虽在民间,但自得其乐,也没感到辛苦不辛苦,朝堂政治既非我所长,也非我所愿,草民也不懂这些治国大业之道。民间虽然比不得朝堂富贵,但也有一方自在,还望陛下能够成全。”
“呵,既然二哥都这么说了,弟弟我成全你。不过眼下还有一事,想告知二哥,望勿要拒我。穗儿这丫头在我府中多年,对二哥也颇有好感,二哥这些年致力于开店做鸭子,王妃也离世多年,两位侧妃也是久在封地,如今京中府里头没个伺候的人可怎么行呢。我是想让穗儿跟了你,好帮忙打理下府上,也多个人伺候二哥。”朱棣起身,还未离去,突然转身说起此事。
“啊?这……”朱爽听完诧异不止。
“怎么,你不愿意啊?穗儿虽说是从前是燕王府下人,但也跟随我多年,形同义妹,难不成还配不上二哥您?”
“啊,不敢,只是刚听到有些突然,我都这岁数了,额,这小心脏还有点承受不了呢,哈哈哈”朱爽不得已接受这份安排,虽心底里有些意见,但面上实在推脱不掉,只能欣然接受,还要面露开心喜出望外的样子。
朱棣垂眼俯视着朱爽,面露高高在上的凌驾之色,“那就好,三日后就为你们完婚。”言毕起身走出包间,朱爽跟在后面,嘴里自语念叨着什么,手握拳头状佯装要拍打前方的样子,被人安排的滋味可不那么好受啊。
下楼后,三保从一旁闪了出来,跟在朱棣左右,向厨房走去。正前方烤炉里挂了两排鸭子在悠哉的烤着,一旁的伙计在炉边看着,靠门侧几角两名伙计在给生鸭涂汁抹蜜,预备上炉。右前方砧案上围了五六名伙计,人群里只见一男一女在比赛片鸭。
只见那男的先下鸭头,取胸口脆皮,中间一刀划到鸭尾,分开两边,左右各片四十多刀,鸭头中间一刀,鸭尾两刀取脆皮,手脚麻利,技术娴熟,片完装盘九十九片,众人一阵喝彩,“厉害!好棒!”
转头看那女子手上功夫也是不俗,一顿行云流水般操作,鸭身带皮左右两边片了五十刀,鸭头对半再对半,鸭尾脆皮慢刀分四,首尾呼应,总共片了一百零八片。全场一片哗然,惊呼其神,刀工之精细,实属难得。只见一人大喝一声“好!”众人回头,朱棣拍手叫赞。
伙计们纷纷低头,退而其后。那一男一女便是久在鸭店的‘片鸭神厨’张大富和刚来厨房不服气的马穗儿(小平)。穗儿自小在燕王府练的一身武艺,手上功夫自然不差,再加上她常年在燕王府当差,厨房手艺也是练的炉火纯青。朱棣看此情景便走上前,“穗儿很是厉害,看来注定要留在这天下第一鸭啊,如此甚好,甚好啊。”
朱爽走了上前,斜眼使了大富一个眼色,紧眉翘嘴,暗意其片了四年鸭还被一个小娘们打败,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大富脸红低首,退到一旁,不再言声。
朱爽转头对着穗儿夸赞道,“哈哈,穗儿姑娘真是好刀法,不错,不错,我喜欢。”
一旁的朱棣转身目光投来,面露微笑,“哦,二哥‘喜欢’就好!”说完朝外走去。穗儿和三保跟上,三保斜身朝朱爽耳边低声道了句贺“恭喜你啦!”然后健步走出了店。
朱爽摇手嚷嚷,嘟囔着嘴,“哪里是喜啊,这明明是灾难倒是真的,谁能惹得起啊!”
众人围了上来,“掌柜的,有何喜事啊?”朱爽呵退众人,“喜你个头啊喜,去去去,都干活去,别想着偷懒,否则工钱都别想要了是吧,没看到外头客人排队都排到厨房了,还不麻利地。”
送别朱棣后,此事看来已成定局,只能欣然接受了,朱爽自言自语的哼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事都有好结果,做人还得向前看,怕个鸟啊!切!”晃着身子,悠悠晃晃的向厅里走去,喧闹的人声瞬间淹没了朱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