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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交车像一头塞满沙丁鱼的铁皮罐头,在灼热得仿佛要融化的沥青路上喘息、颠簸。关友紧抓着头顶冰冷的横杆,身体随着车厢剧烈摇晃,脚下那双缝补过的解放鞋,在人挤人的狭小空间里被反复踩踏,脚趾疼得发木。

窗外的景象飞速流转,从车站附近相对规整、却仍显破旧的楼群,逐渐过渡到大片大片的工业区。低矮的、连绵不断的厂房,灰扑扑的外墙,密密麻麻的窗户,高耸的烟囱吐出或白或灰的烟雾,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塑料、金属和化学品混合的、刺鼻的气味。这就是宝安?和他想象中那个遍地黄金的深圳,似乎不太一样。

“宝安中心区到了!下车的往后门走!”售票员扯着嗓子喊道,声音淹没在车厢的嘈杂里。

关友被人流裹挟着下了车。热浪瞬间将他吞没,阳光白花花地炙烤着大地,脚下的水泥地烫得隔着薄薄的鞋底都能感受到灼热。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顾。这里比车站那边看起来新一些,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织,两旁是更多、更高、样式更统一的厂房,巨大的招牌上写着各种他看不懂的字母和汉字。

永昌电子在哪里?

他试着向路边一个报刊亭的老人打听。老人抬起昏花的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肩上的尿素袋子,摇了摇头,用生硬的普通话嘟囔:“不几(知)道,电子厂太多啦。”

他又问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等红绿灯的年轻人。年轻人不耐烦地指了指一个方向:“那边,工业区里头,自己去找牌子!”

关友道了谢,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工业区里的道路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一栋厂房看起来都差不多,灰色的墙,蓝色的顶,巨大的铁门紧闭着,只有门口悬挂的厂牌显示着不同的名字。他仰着头,眯着眼,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或崭新或斑驳的牌子。

“鑫达”、“伟创”、“鸿富”、“科泰”……走了不知道多久,汗水已经将他全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腿像灌了铅,每迈一步都无比艰难。饥饿和口渴再次凶猛地袭来,他舔了舔干裂得快要出血的嘴唇,感觉喉咙里像是在冒火。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他看到了一栋相对较新的厂房,门口悬挂着白底蓝字的牌子——“永昌电子有限公司”。

找到了!

心脏像是被重锤敲击,猛地加速跳动,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他几乎是跑着冲到了厂门口。

然而,眼前的情景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

厂门口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至少有一两百。和他一样,大多是年轻人,穿着朴素的衣服,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脸上混杂着期盼、焦虑和疲惫。人群躁动不安,像一锅即将煮沸的粥。几个穿着蓝色保安制服、手里拿着塑胶棍的人,正虎视眈眈地守在紧闭的铁门前,大声呵斥着试图往前挤的人。

“别挤!都往后站!”

“排队!听见没有!排队!”

“今天招五十个!符合条件的留下,不符合的赶紧走!”

招五十个?关友看着眼前这密密麻麻的人头,心里咯噔一下。他奋力地想往前挤,但人墙太厚实了,他瘦弱的身板根本挤不进去,反而被推搡得东倒西歪,尿素袋子差点被人扯掉。

“妈的,挤什么挤!找死啊!”一个被踩了脚的壮实青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力把他推开。

关友踉跄着退后几步,后背撞在冰冷的路灯杆上,生疼。他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的、充满竞争和敌意的人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太弱小了。在这里,他就像狂风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来越毒辣。人群在保安的呵斥和推搡下,勉强维持着一个松散的队形,但依旧拥挤不堪。汗水、体味、还有劣质香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关友被挤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是滚烫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他听到旁边的人在议论。

“听说永昌管理严,但是工资发得准时。”

“五十个?我看这里起码三百人!”

“要有初中文凭的,还要体检,妈的,老子小学都没念完……”

“看那边,那几个女的,肯定是内定的……”

初中文凭?关友心里一紧。他有,但那几本破旧的课本,还在山里的家中,怎么可能带出来?体检?他想起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钱。

希望,似乎又在一点点流逝。

就在这时,铁门旁边的一个侧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文员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拼命往前涌。

“安静!都安静!”眼镜男皱着眉头,对着电喇叭喊,“下面念到名字的,拿着身份证和毕业证,到前面来登记!张伟!李强!王秀英!……”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被念到的人欣喜若狂,奋力挤出人群,跑到前面,递上证件。眼镜男旁边的一个女文员快速登记着。

关友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紧张地听着。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没有他。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名单念完了,大概有三十多人被选了出来,排在前面。眼镜男扫了一眼剩下依旧黑压压的人群,提高了音量:“还有没有高中或者中专学历的?有的站出来!”

人群里一阵骚动,又有十几个人举着手挤了出去。

“初中毕业证!把初中毕业证举起来!”眼镜男又喊。

剩下的人群里,大部分人都举起了或新或旧的毕业证。关友看着周围那一张张举起的纸片,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他什么都没有。

眼镜男和保安开始检查那些举起的毕业证,偶尔会呵斥几声,把一些看起来过于破旧或者疑似伪造的证件扔回去,引起一阵不满的咒骂。

检查完毕,又筛选掉了二十多人。现在,前面剩下大概六十人左右。而关友,依旧被挡在后面,连被检查的资格都没有。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头顶。

他看着前面那些被选中的人,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优越。他看着那几个保安粗暴地驱赶着剩下不肯散去、依旧抱着侥幸心理的人群。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走了那么远的路,挨饿受冻,就为了在这里被挡在门外?

不。

他不能。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猛地弯下腰,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利用自己瘦小的身材优势,从人缝中拼命往前钻。挤撞,推搡,咒骂,他都充耳不闻,眼睛里只有那扇半开的侧门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他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几乎是扑到了那个眼镜男面前。

“经理!经理!”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也顾不得称呼对不对了,“我……我要进厂!我能干活!我什么都能干!我有力气!我……”

眼镜男被这突然冲出来的、满头大汗、衣衫褴褛的少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皱紧了眉头:“干什么你!后退!听到没有!”

旁边的保安立刻上前,粗鲁地抓住关友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拖。

“经理!求求你!给我个机会!”关友死死地盯着眼镜男,眼睛通红,像是濒死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挣脱了保安的手,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滚烫的水泥地上!

这一跪,让周围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跪在地上的瘦弱少年身上。

眼镜男也愣住了,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额头抵着灼热地面、肩膀剧烈颤抖的少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尿素袋子裤子,膝盖处已经磨得起了毛边,脚上那双解放鞋张着嘴,露出里面冻得通红的脚趾,鞋面上歪歪扭扭的缝线像丑陋的蜈蚣。

“我……我没毕业证……我爹……我爹在煤窑没了……我娘……我娘也……”关友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巨大的屈辱和求生的本能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崩溃,“我只要一份工……有口饭吃就行……求求你……经理……”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击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眼镜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看了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又看了看地上这个几乎要把自己磕晕过去的少年。

“行了!别磕了!”他呵斥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

关友停了下来,抬起头,额头上已经一片青紫,沾满了灰土,混合着汗水,糊在脸上,狼狈不堪。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的眼神看着眼镜男。

眼镜男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挥了挥手,对旁边的保安说:“把他带到后面去,登记一下名字和身份证号。”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算他一个。”

关友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保安愣了一下,看了看眼镜男,又看了看地上这个脏兮兮的少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上前粗声粗气地说:“起来!跟我走!”

关友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好一会儿,才在保安不耐烦的催促下,挣扎着爬起来。他踉跄着,跟着保安往侧门里走,甚至忘了去捡掉在地上的尿素袋子。

还是后面一个好心的、同样没被选中的中年人,叹了口气,帮他把袋子捡起来,塞回他手里。

走进那道侧门,外面灼热的阳光和喧嚣的人声似乎被隔绝了。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停着几辆货车。先前被选中的那几十个人正排着队,在一个临时摆放的桌子前登记。

关友排在队伍最后面,心脏还在狂跳,浑身都在微微发抖。额头上被磕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他却感觉不到,心里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喜悦。

他,进来了。

虽然是以一种最不堪、最屈辱的方式。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看着前面那些拿着毕业证、神情相对轻松的竞争者,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泥灰的双手。

这只是第一步。他对自己说。

永昌电子。他抬头,看向院子里那栋高大的、传来隐约机器轰鸣声的厂房。那里,将是他未知的、必须拼命抓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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