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心头猛地一凛，背后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声音愈发恭敬：“奴婢明白，定将娘娘的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带到，也会再三叮嘱小银子，务必谨慎小心。”
孙慧宁挥挥手，让柳枝退下赶紧去安排。
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用千金难求的香云纱制成的帘幕，随着窗外微弱的晚风无声地起落浮动，如同鬼魅的影子。
她独自坐在榻上，指尖一片冰凉，那股寒意似乎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那坛子里装着什么，她几乎可以断定——必然是药性极为霸道猛烈的上等麝香仁。
皇后这一手，够毒，也够直接，是想让甄嬛在不知不觉中断绝子嗣，永绝后患。只是……孙慧宁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分量下得太足，有时反而是破绽。
气味浓烈到连泥土里的虫蚁都避之唯恐不及，时日稍长，甄嬛身边又不全是瞎子聋子，岂能毫无察觉？反不如只取走大半，留下小半。
这点残留的分量，药性会变得缓慢而持续地散发，如同无形无味、却跗骨入髓的慢性毒药，极不易被寻常太医诊脉察觉。
却能在日积月累、经年累月中，悄然侵蚀女子的胞宫气血根本，让她在看似无恙中渐渐虚弱，经期紊乱，难以成孕，这才是钝刀子割肉，也更难防范和根除。
至于她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取出的那一大包麝香仁……孙慧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梳妆台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
镜中的女子容颜姣好，眉目如画，正是青春盛年，可那双漂亮的眼眸深处，却藏着连厚重脂粉都掩盖不住的阴霾与深切的焦虑。
她下意识地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皇子……一个流着自己血脉的皇子！她何尝不想要？
那是她在这深宫之中立足、乃至将来安身立命、甚至窥伺那至高尊位的唯一指望！是她在华妃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倾覆之前，必须找到的救生舟！
可现实如同冰水浇头。翊坤宫……她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都必须去请安的翊坤宫！
自华妃一年多前那个未能足月的小产之后，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终年缭绕不散的、甜腻馥郁得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欢宜香”！
那香气华丽张扬，是帝王独宠的象征，可谁能想到，在那迷人眼目的香雾之下，竟藏着如此歹毒龌龊、断人子嗣的秘密？
那欢宜香里掺着的麝香，分量定然阴毒骇人，只怕比皇后当年埋在碎玉轩海棠树下的，只多不少！
她日日去翊坤宫请安，月月去，在那甜腻馥郁却暗藏杀机的香气里，一待便是半个时辰甚至更久。
每一次看似恭敬的垂首，每一次不得不进行的深呼吸，都如同在吸入无形无色的剧毒，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顺着呼吸沁入肌理，深入胞宫，悄然瓦解着生育的根基。
这念头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恐惧蔓生，寝食难安，却又无从求证，无法对人言说，甚至连找个可靠太医秘密诊查都不敢——谁知道太医是不是皇后或华妃的人？
可转念间，那一线微弱的、近乎自欺欺人的希望又挣扎着亮起——那曹琴默，不也和自己一样，是常年浸淫在翊坤宫那欢宜香环境中的人吗？
她既然能挣扎着生下温宜帝姬，并且平安抚养至今，那么自己这个资历尚浅、接触欢宜香时间或许更短的妃嫔……未必就没有一线渺茫的指望吧？这侥幸的心理，成了她黑暗中唯一的光。
如今，这包从甄嬛处截胡来的、药性相对“单纯”的麝香，倒成了现成的、可供她试探自身处境的试金石。孙慧宁眼中闪过一丝冷酷而决绝的算计。
正好，就拿她甄嬛来试试这后宫的水到底有多深，有多毒。这取出的分量，大概已足以令体质敏感的女子难以受孕。
以甄嬛的谨慎和日后可能获得的圣宠，她迟早会察觉身体有异，月信不准，畏寒体虚。届时，她必然会想方设法寻医问药，暗中调理。
而那太医院的温实初……孙慧宁想起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惶恐、几分木讷，看向甄嬛时却又充满卑微爱慕的脸，心里不由嗤笑一声。
瞧着是个没什么出息、上不得台面的窝囊废，被甄嬛捏在手里，连替她隐瞒混淆皇室血脉、这等足以诛灭九族的大罪都敢应承，可见是个既没胆色又拎不清轻重、被感情冲昏头脑的糊涂东西。
但偏偏，坊间传闻，他的医术，尤其是在妇科一道上，在太医院那一群老古板里竟是拔尖的，连院判章弥在某些疑难杂症上都多有不及。
若能借此机会，窥得温实初为甄嬛开具的调理方子，自己跟着调理一二，自己这具身体……也许还有挽救的可能。这步棋，险，却值得一落。
“若是……若是甄嬛因此子嗣艰难，”孙慧宁对着梳妆台上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无声地低语，
镜中映出她姣好却带着一丝执拗疯狂的面容，指尖因用力攥着那支珊瑚珠钗而微微发白，“温实初那个痴情种子，必定会为她殚精竭虑，四处搜寻古方，研制对症的汤药。
那些药方……那些他呕心沥血才得出的、或许能化解麝香寒毒的药方……”她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近乎疯狂而又充满求生欲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或许就能成为我孙慧宁，在这看似必死的困局里，硬生生凿出的一线生机！”
反正皇后本就要置甄嬛于绝境，她不过是减少了分量，延缓了过程，而甄嬛被迫求生所寻求来的、那根可能的救命稻草，或许就是她窥探自身命运、寻找解药的唯一指望。这深宫，从来就不是温情的港湾，而是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修罗场，慈悲心肠在这里活不过三集。
是夜，宫灯初上，各宫刚刚落钥，敬事房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却清晰地传遍了东西六宫——“皇上驾幸启祥宫！丽嫔娘娘准备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