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车站一出来,风夹着雪沫子直往领口里钻。赵志刚拉着佳妮的手不自主的紧了紧,那小手冰凉,却使劲勾着他的食指。孩子不老实,专挑路边没被人踩过的雪坑跳,棉鞋噗嗤噗嗤地响。
“爸,”佳妮突然抬起头,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妈啥前回来?”
赵志刚觉得嗓子眼儿像被啥东西堵住了,他咧咧嘴,硬挤出一个笑:“很快啊。等南方那边的荔枝熟了,你妈就拎着满满一大筐回来,让你吃个够。”
佳妮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小声说:“俺们老师……昨天又问补课费了。”
赵志刚伸手胡噜了一下闺女扎着揪揪的脑袋顶:“放心,爸记着呢。今儿晚上,指定把补课钱给你拿回来。”
到了校门口,他看着那瘦瘦小小的身影背着个大书包,消失在红砖教学楼里,心里头一下子空落落的,像被这东北风刮过一样,又冷又空。
劳务市场挤在铁西区一个早没了的旧厂棚底下,可人却比厂子当年最红火的时候还多。一眼望过去,全是灰扑扑的棉袄,挤成一堆一堆的。大伙儿嘴里哈出的白气,混在一块,沉甸甸地浮在半空。赵志刚缩着脖子刚挤进去,就被那股焦躁的叹气声和问询声给淹没了。
“一天三十五!扛大包!有谁干?”一个工头模样的汉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人群“轰”一下,像饿急了的狼看见了肉,猛地就围了上去。赵志刚被裹在里头,身不由己地往前挪,根本挤不到前头。
“操!这比咱厂里当年抢房子还邪乎!”旁边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骂骂咧咧。
赵志刚一扭头,居然是老韩!以前一个车间的。他媳妇春梅也在旁边站着。老韩看见他,苦笑一下:“志刚,你也来了?听说……晓雅去南边了?”他嗓门还是那么大,震得旁边树杈上的雪都往下掉,“咱厂子散摊子以后,就数你们两口子胆儿大!”
春梅用胳膊肘使劲怼了老韩一下,低声骂:“就你声大!显着你了?还嫌刚子心里不堵得慌?”
三个人蹲到一处能挡风的破锅炉后头,分了根烟抽。老韩狠狠吸了一口:“晓雅是去浙江那块?濮院?嘿!我有个表弟,去年就去那儿倒腾毛衣了,说那地方,满大街听的都像东北话,比沈阳还沈阳!”他忽然咧嘴乐了,“那小子原先还吹,说南方老娘们说话软乎,结果一去才发现,好家伙,批发市场里嚷嚷‘嘎哈呢’的,全是咱这帮人!”
赵志刚勉强笑了笑。春梅在一边叹口气:“其实俺们俩也琢磨了,开春暖和点,也往南边走走。听说南边的厂子挑人,嫌咱东北人年纪大,又嫌女的拖家带口不方便。”她用脚踢了踢冻得硬邦邦的雪块,“志刚,你说,当年咱戴着大红花,当先进生产者那会儿,能想到有今天,得蹲在这冰天雪地里,为了一天十块八块的零活抢破头吗?”
正说着,远处又是一阵骚动。人群再次像炸了窝的鱼,呼啦啦涌向门口,接着又骂咧咧地散开,原来那工头只要二十个人。
老韩朝地上啐了一口:“瞅见没?比早市上抢便宜秋菜还疯!”他忽然凑近赵志刚,压低声音:“不过志刚,我听说濮院那边,女工挺抢手,晓雅肯定没问题。就是……你自个儿得多留个心眼,听说那边有些南方小老板,心眼子活泛,专会糊弄咱这边过去的……”
赵志刚拳头猛地攥紧了,指甲掐得手心生疼,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松开了。雪下得更密了,他看着老韩和春梅佝偻着背,又挤进那群灰棉袄里,心里不是滋味。想起厂子还在的时候,机器轰隆隆响,老韩修机床是一把好手,春梅是厂里文艺队的台柱子,现在呢,也都为了每天这十块八块抢破头。
以此同时,孙晓雅坐的那趟绿皮火车,正“哐当哐当”地压过华北平原。车厢里挤得呀,真跟沙丁鱼罐头没两样。人身上的味儿、烟味儿、汗酸味儿,再加上不知道谁带的臭咸鱼味,全混在一块儿,闷得人脑仁疼。
对面坐着一个大妈,抱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一边嗑瓜子一边上下打量她:“大妹子,瞅你一个人,这是奔哪儿去啊?”
孙晓雅把怀里那个旧布包抱紧了些:“浙江,濮院。”
大妈一拍大腿:“哎妈呀!巧了!我也去浙江!投奔我闺女去!咱东北现在是没法待了,厂子黄的黄,倒的倒,毛都不剩了。”大妈自来熟,抓了把瓜子就往晓雅手里塞,“大妹子听口音你是沈阳的吧?哈!我鞍山的!咱算半个老乡!”
对面几个男的在那摔扑克牌,吵吵把火的。“我操!你又偷牌!”“偷个屁!下岗那会儿要是能偷着个工作,老子早偷了!”一帮人哄笑起来,那笑声里头,听着都带着点儿心酸。
一个戴着旧棉帽子的老爷们高声说:“听说南边儿热得要命,冬天都不用穿棉裤!咱这身厚行头,去了兴许还能卖俩钱儿!”有人接话:“卖?你可拉倒吧!南边人精得跟猴儿似的,看你穿棉裤,还以为是北极跑来的熊瞎子呢!”
孙晓雅听着,忍不住也笑了笑。大妈凑过来,压低声音:“别瞅这帮爷们嘴上没个把门的,其实心里头都苦。我家那口子,去年没的……厂子不行之后,他就没咋笑过。临走前还跟我说呢,‘秀芹啊,咱这辈子,算白活喽’。”大妈把手里的瓜子壳扔在地上,“我说,至少咱也见过好时候不是?那年厂庆,市长还来给咱剪彩呢!”
天刚刚擦黑的时候,车厢里更挤了。晓雅花了五毛钱,买了碗热水,就着从家带的干粮啃下去。她舍不得买盒饭,身上那五百块钱,是她全部身家,她得靠着这钱去浙江挣命呢。
不一会天就彻底黑透了,晓雅弯下腰,钻到了硬座底下。她拿出两张提前准备好的旧报纸,铺了铺。这是她昨晚上车后发现的“好地方”,勉强算是个“卧铺”吧。虽然一股脚臭味儿和灰尘味,但好歹能把腿伸直。周围座位底下,也躺了不少人,有逃票的,有没座位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挤在这点儿可怜的空隙里。
睡到半夜,突然一阵乱哄哄。“查票了!查票的来了!”晓雅看见好多人慌里慌张地往厕所钻,还有的拼命想爬进行李架。查票员打着手电筒,一路吼着过来,光柱扫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晓雅把手里那张车票攥得紧紧的,汗都快浸湿了,那是赵志刚用手表给她换来的票。
天蒙蒙亮的时候,晓雅想从座位底下钻出来,活动活动早就麻了的胳膊腿。她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想找个能下脚的地方,可试了半天,根本找不到一点缝隙。车厢的地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连个插脚的空档都没有。
她一下子泄了气,缩了回来。她就被这么困在这个小小的座位底下了,前后左右都是人,动弹不得,就像……就像被啥东西按在了这儿,下一步往哪儿走,全是未知数。
火车可不管这些,照样“轰隆隆”、“哐当哐当”地往南跑,拉着这一车从东北出来的人,拉着他们那点儿指望和说不清的迷茫,朝着那个传说中暖和、能挣着钱的南方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