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风波之后,李嬷嬷被罚去洗衣服,听说整日泡在刺骨的冰水里,一双手肿得像发面馒头。
苏洛的日子,前所未有地清净下来。
清净得……有点不习惯。
尤其是,多了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燕北风,王府的四郡王,像一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幼犬,开始了不知疲倦的、黏糊糊的攻势。
苏洛在廊下给念初哼小曲。
他会“恰好”路过,手里捧着一枝刚从花园小暖房里折来的,还带着露珠的蔷薇。
“姐姐,送你。”
少年人的眼睛,比蔷薇花瓣上的露珠还要亮。
苏洛去小厨房取温好的羊乳。
他会“恰好”出现,手里端着一碟刚出炉的芙蓉糕。
“姐姐,尝尝,这个不腻。”
他献宝似的递过来,脸颊的红晕比天边的晚霞还烧得旺。
他像一块粘牙的牛皮糖,甩不掉,撕不开,用尽了所有笨拙又真诚的法子,试图挤进她的世界。
院子里的下人,早就见怪不怪。
谁不知道四郡王单纯,被那狐媚子一样的奶娘勾了魂,整日里姐姐长姐姐短,殷勤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苏洛烦不胜烦。
可看着那张干净到找不出一丝瑕疵的脸,那双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爱慕的杏眼。
她骂不出口。
【唉,罢了罢了。】
【长得帅,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这天午后,燕婉在内室小憩,苏洛抱着念初在院里的海棠树下乘凉。
燕北风又来了。
他今天没带花,也没带点心,两手空空,就那么直愣愣地冲了过来。
在苏洛面前站定。
“姐姐。”
他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苏洛抬起眼皮看他。
“四郡王有事?”
少年抿了抿唇,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她面前却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他忽然伸出手,指了指她怀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温念初。
“她能被姐姐抱。”
“我……”
“我也想被姐姐抱。”
苏洛:“……”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小屁孩脑子被驴踢了?】
【老娘是你奶娘吗?老娘是你外甥女的奶娘!】
燕北风像是没看到她脸上瞬间的僵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小时候,也是奶娘抱大的。”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怀念。
“奶娘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奶香味,抱着很安心。”
说着,他向前一步。
不等苏洛反应,他张开双臂,像一头笨拙的、渴望亲近的大型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环住了她的腰。
然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她的身上。
苏洛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念初,才勉强稳住。
男人的身体,紧紧地贴了上来。
坚实,滚烫。
隔着几层布料,那股少年人特有的,带着阳光和汗水味道的灼热气息,霸道地将她完全笼罩。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
这么一抱,下巴正好搁在她的肩窝。
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她闵感的颈侧。
像羽毛,轻轻搔刮。
苏洛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姿势……
太亲密了。
亲密到危险。
她像一只被考拉死死缠住的树,动弹不得。
怀里抱着一个小的,身上挂着一个大的。
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我操!快给老娘下去!】
【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你十八了!不是八岁!】
【妈的,勒死我了!熊都要给你压扁了!】
她内心疯狂咆哮,每一个字都恨不得变成刀子,把身上这块狗皮膏药给剜下去。
身上的人,却动了动。
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燕北风将脸颊,在她的肩窝处,满足地蹭了蹭。
像一只终于找到了舒适睡姿的修狗。
然后,他用一种委屈到快要哭出来的鼻音,闷闷地开口。
“姐姐……”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苏洛心头一梗。
她缓缓地,艰难地,低下头,只能看见少年毛茸茸的头顶。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可他那双无辜的,纯真的大眼睛,却仿佛已经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
那副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可怜模样。
苏洛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
【就当养了只大型犬。】
【金毛,对,就是黏人的大金毛。】
【看在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抱一下,就抱一下吧。】
这个念头刚一落下。
她肩上的那颗“狗头”,蹭得更欢了。
燕北风的心脏在这一刻,像是被泡进了蜜罐里。
甜得快要融化了。
金毛!
姐姐说我是她的大金毛!
这是爱称!
这是姐姐给我起的,独一无二的爱称!
巨大的喜悦,像山洪一样爆发,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得寸进尺地,将头埋得更深,鼻尖在她的颈窝里,贪婪地嗅闻着。
是奶香。
还混着她身上独有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清甜体香。
比他记忆里任何味道都要好闻。
让他上瘾。
让他沉沦。
他想就这么抱着,抱一辈子。
苏洛被他噌得浑身发痒,又无可奈何,只能僵硬地站着,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这是狗,这是狗,不跟狗计较”。
就在院子里气氛一片诡异的和谐时。
一道带着审视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连和煦的暖风,都带上了肃杀的寒意。
苏洛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循着那道视线望去。
月亮门外。
燕北辰一袭玄色常服,负手而立。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那张永远冷峻的脸上,此刻看不出任何表情,像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可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
漆黑如墨。
深不见底。
他看着自己的亲弟弟,那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四弟,像个没断奶的婴孩,毫无分寸地,不知廉耻地,挂在他看上的女人身上。
他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在他面前永远装模作样像只受惊小鹿的女人,竟然没有推开。
她任由他抱着。
那画面。
刺眼至极。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与嫉妒的火焰,在他胸口疯狂燃烧。
他自然不可能像四弟这般无所顾忌,更不能像三弟那般风流无度,至于老二……
一个自小代替他被送去狗皇帝身边,结果成了狗皇帝最忠诚狗的家伙,不提也罢。
他是世子爷,唯有他被规矩所拘束,不能依本心行事。
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燕北风也察觉到了这股寒意。
他恋恋不舍地从苏洛的肩窝里抬起头,看向来人。
在对上燕北辰那双眼睛的瞬间。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但,他没有松手。
他甚至还将苏洛往自己怀里,又揽了揽。
【完了完了完了。】
【这下真的要死了。】
苏洛的内心一片哀嚎。
她感受到了。
来自燕北辰身上那股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气。
她觉得,下一秒,自己的脑袋就要被这位世子爷拧下来当球踢。
燕北辰没有当场发作。
他只是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沉重。
压抑。
他停在两人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他甚至没有看苏洛一眼。
目光,死死地锁在燕北风的脸上。
“燕北风。”
他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很好玩?”
燕北风梗着脖子,回视着他,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大哥,我跟姐姐玩,怎么了?”
“姐姐?”
燕北辰重复着这个称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如同平常那般。
“滚去校场。”
“两个时辰的对练,我亲自指点你。”
“指点”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燕北风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王府谁不知道,大哥的“指点”,就是要人命的代名词。
他这是要往死里练他!
可他不敢不去。
他万分不甘地,松开了抱着苏洛的手。
那股温暖柔软的触感,从怀里消失。
燕北风的心里,好像都空了一块。
他恶狠狠地瞪了燕北辰一眼,像是在看一个抢了自己心爱玩具的恶霸。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苏洛。
脸上的倔强和不忿,瞬间融化成了一片濡慕和依恋。
“姐姐,等我回来!”
少年丢下这句话,挺直了脊梁,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校场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带着几分悲壮。
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勇士。
院子里,只剩下苏洛和燕北辰。
还有苏洛怀里,睡得正香的温念初。
死一般的寂静。
苏洛抱着孩子,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感觉那道锐利的视线,将她从头到脚,一寸寸地剖开。
半晌。
头顶传来男人冰冷的声音。
“抬起头。”
苏洛身体一颤,只能顺从地,慢慢抬起脸。
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很好看?”
他问。
苏洛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四弟,很好看?”
燕北辰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你就任他抱着?”
不是。
他凭什么用这种审问的语气质问她?
她只是个奶娘!
她有什么资格去推开一位郡王?
苏洛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好看有个屁用!】
【还不是你们燕家的男人!】
【一个比一个变态!一个比一个疯!】
【小的黏人,大的控制狂,还有一个死太监……我他妈上辈子是刨了你们家祖坟吗?!】
正冷冷审视着她的燕北辰,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死太监……
他知道,她说的是顾清绝。
原来,在她心里,他们兄弟三个,是这样的形象。
他心头那股无名的火气,忽然就泄了一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无奈和一点好笑的情绪。
这个女人。
这个该死的女人。
他看着她那双含着泪的狐狸眼,红着眼眶,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明明一点都不怕,还得装的怕得要死。
燕北辰的心,莫名地软了一下。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重话。
只是从怀里,又掏出了那个熟悉的白玉瓷瓶。
再一次,不轻不重地,扔进了她的怀里。
“一天之内,让他碰过的地方,都擦一遍。”
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
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些关心的霸道。
“念念…不喜欢。”
“在你的身上闻到别人的味道。”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留下苏洛一个人,抱着孩子,抱着那瓶药膏,僵在原地。
念念才多大?
不是,你怎么就知道念念喜不喜欢了?!
这世子爷说一句话拐八百个弯!
苏-大金毛饲养员-洛,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
……
是夜。
北疆王府的校场,灯火通明。
冷风如刀,卷起地上的沙尘。
燕北辰一身黑色劲装,手持一杆近两米长的梨花木长杆,立在场地中央。
另一边。
燕北风握着同样的长杆,脸色发白,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镇北军亲卫。
他们交头接耳,对着场中指指点点。
“四郡王怎么惹到世子爷了?这架势,不像是指点,倒像是寻仇啊。”
“谁知道呢?不过有好戏看了,世子爷上次在校场动真格,还是三年前……”
燕北辰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
他只是看着对面的燕北风,声音冷得像冰。
“准备好了?”
燕北风咬着牙,将长杆横在胸前,摆出一个防守的姿势。
“来吧!”
话音未落。
燕北辰动了。
没有花哨的起手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突进。
一步踏出,地面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手中的长杆,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直刺燕北风的面门。
快!
太快了!
燕北风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只来得及将自己的长杆向上格挡。
“铛——!”
一声巨响。
两杆相撞,火星四溅。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杆身传来。
燕北风只觉得虎口一麻,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手中的长杆差点脱手飞出。
他被这一击,震得连连后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燕北辰,立在原地,纹丝未动。
高下立判。
“就这点力气?”
燕北辰的声音里,满是失望。
“连女人都抱不稳。”
这句话,让燕北风英俊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你!”
“再来!”
少年人的血性被彻底激发,他怒吼一声,主动发起了攻击。
长杆在他手中舞出一片残影,或劈,或扫,或刺,招式凌厉,虎虎生风。
看得出,他平时的确是下了苦功的。
然而。
在燕北辰面前,这一切,都像是稚童的玩闹。
燕北辰甚至没有移动脚步。
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的长杆如同拥有了生命,轻松写意地,将燕北风所有的攻击,一一化解。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燕北风的攻击,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如同狂风暴雨。
燕北辰的防守,却稳如磐石,密不透风。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戏耍着一头刚刚亮出爪牙的幼兽。
在燕北风一轮猛攻力竭,出现一个微小的破绽时。
燕北辰的眼睛,亮了。
机会。
他手中的长杆,忽然变了。
不再是格挡。
而是一记刁钻至极的横扫。
啪!
长杆结结实实地,抽在了燕北风的小腿上。
“啊!”
燕北风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单膝跪倒在地。
剧痛,从小腿处传来,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还没等他喘过气。
第二击,接踵而至。
啪!
长杆抽在他的后背。
力道之大,让他背上的衣料瞬间裂开,露出一道清晰的红痕。
“唔!”
燕北风发出一声闷哼,上身向前扑倒。
紧接着。
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啪!啪!啪!
长杆抽打皮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残忍。
抽在他的肩膀,大腿,手臂……
每一击,都精准地避开了要害。
却又带着最大的,足以让人痛彻心扉的力道。
周围的亲卫们,全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燕北风趴在地上,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再发出一声痛呼。
汗水混着尘土,糊了他一脸。
不知过了多久。
那雨点般的击打,终于停了。
燕北辰收回长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喘息的弟弟。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额角也见了汗。
“记住。”
他的声音,沙哑,冰冷。
“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碰。”
“想碰,也得有本事护的住。”
燕北风趴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
他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不屈。
他看着燕北辰,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大哥你等着……”
“我……会证明,我……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