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赵金珠就起来了。
她没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活,而是提上了那个买菜用的旧竹篮。
李秀丽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看见她这副要出门的架势,随口问了一句:“妈,今天这么早去买菜啊?”
“嗯,去远点的早市看看,听说那儿的菜新鲜。”赵金珠头也没回,声音平静无波。
竹篮里,空空如也。
只有篮子底,藏着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和一根别在封皮上的短铅笔。
这是她的武器。
李秀丽“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又回了房间,对她那个把一分钱看得比命重的妈,会舍近求远多花公交车费去买菜这件事,没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赵金珠带上门,没有走向菜市场的方向,而是径直走出了军区大院的门口,汇入了清晨上班的人潮。
她坐上了一辆颠簸的公交车,车厢里充满了豆浆油条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车窗外,城市正在苏醒。
骑着自行车的工人,背着书包的学生,穿着制服的干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各自固定的轨道。
而她,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太太,正要去开辟一条全新的,无人走过的轨道。
一个小时后,首都百货大楼的招牌,出现在眼前。
赵金珠下了车,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她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
她是来“侦察敌情”的。
她直接上了二楼,日用品柜台。
还是昨天那个女售货员,正靠着柜台,用竹签剔着指甲缝。
赵金-珠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照灯,扫过整个柜台。
她看到了昨天买的那种“迎春花”牌手帕,五毛钱一块,依旧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旁边,还有一些所谓的“高档货”。
“同志,那个桌布怎么卖?”赵金珠指着一块印着牡丹花的的确良桌布。
售货员眼皮都懒得抬:“三块五一张,要票。”
赵金-珠凑近了看。
那牡丹花,颜色失真,红得发紫,绿得发黑,像是被人打翻了的颜料盘。
布料边缘的锁边,稀疏得能跑马。
就这,还要三块五,还要布票。
她的目光又移向旁边的玻璃丝手套,白色的,薄薄一层,号称是“时髦女性必备”,一块二一双。
她想起了老周媳妇手里那件花样复杂的毛衣。
那双手,要是用来织手套,织出来的东西,能把这玻璃丝手套秒成渣。
“同志,你们这儿有酱菜卖吗?”她转头问。
售货员终于不耐烦了,用竹签指了指一楼的方向:“食品柜台,楼下!”
赵金-珠道了声谢,转身下楼。
食品柜台前围着几个人,空气中飘着一股咸菜和酱油混合的酸腐气。
柜台上摆着几个大玻璃罐,里面泡着黑乎乎的酱黄瓜和酱萝卜。
旁边,还有用玻璃瓶装好的,贴着“红星牌”标签的成品酱菜。
“这酱菜多少钱一瓶?”
“六毛五。”售货员没好气地回答。
赵金珠拿起一瓶,对着光看了看。
瓶子里的酱菜,蔫头耷脑,汤汁浑浊。
配料表上简单写着:黄瓜、盐、酱油。
她想起了王嫂那坛子放了十几种料,酱香浓郁的私房酱菜。
也想起了三号楼张姐做的,那脆生生的,带着一丝回甘的酱八宝。
信息差。
巨大的信息差!
就像一道鸿沟,横亘在这些被埋没的珍宝和这个饥渴的市场之间。
人们不是不想要好东西。
是他们根本没得选!
他们只能被迫接受这些国营商店里,质量平庸甚至低劣,价格却一点不便宜的“商品”。
赵金-珠拿出笔记本,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飞快地记下:
的确良桌布,质量差,三块五,需布票。
玻璃丝手套,质量差,一块二。
红星牌酱菜,口感未知,卖相差,六毛五。
写完,她合上本子,走出了百货大楼。
她的下一个目标,是普通人望而却步的地方——友谊商店。
友谊商店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眼神锐利,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这里,只对外国人和持有外汇券的特殊人群开放。
赵金-珠知道自己进不去。
但她有她的办法。
她没有硬闯,而是绕到了商店侧面的一个卸货区。
几个工人正在从一辆卡车上往下搬运木箱。
赵金珠走过去,脸上挂着最和善的笑容,从竹篮里拿出一个搪瓷缸子。
“几位同志辛苦了,大热天的,喝口水吧。”她拧开盖子,里面是她早上出门前特意晾好的凉白开。
工人们累得满头大汗,见一个和气的老太太递水过来,也没多想,接过去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谢谢大娘!”一个年轻工人擦了擦嘴,感激地说。
“客气啥。”赵金珠笑着摆摆手,“我就是在这儿等我儿子,他在这儿上班。问你们个事儿,你们这店里,是不是卖的都是顶好的东西啊?”
“那可不!”年轻工人来了兴致,炫耀似的说,“我们这儿的东西,外面见都见不着!苏州的真丝手帕,一块能卖到十块钱外汇券!还有那景德镇的瓷器,一个茶杯就几十块!”
十块钱!
外汇券!
赵金珠的心,被这个数字狠狠地撞了一下。
按照黑市的价钱,一张外汇券能换一块五的人民币。
十块钱外汇券,就是十五块人民币!
一块手帕,十五块!
是百货大楼那块破布的三十倍!
是她设想的五块钱定价的三倍!
她强压住心头的狂跳,继续状似无意地问:“那手帕,得是多好的手艺啊?”
“那咱哪儿懂啊!”工人哈哈大笑,“就看着呗,上面绣的花,跟活的一样!听经理说,那叫苏绣,是专门给外宾当礼品的!”
苏绣……
赵金-珠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王嫂那块手帕上的“乱针绣”。
论精美,论功力,王嫂的手艺,绝对不输!
她又聊了几句,问清了店里哪些“中国特色”的东西卖得最好,比如丝绸制品、小型工艺品、特色食品包装礼盒等等。
每一句话,每一个信息,都被她牢牢刻在脑子里。
告别了那几个工人,赵金-珠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不是热的。
是兴奋的。
如果说,百货大楼让她看到了市场的“下限”有多低。
那么,友谊商店就让她看到了市场的“上限”有多高!
她的产品,完全可以分级。
老周媳妇的毛衣,孙嫂子的布老虎,可以走大众路线,在委托行或者集市上卖。
而王嫂的刺绣,就必须走高端路线!
它的目标客户,根本就不是普通老百姓。
而是那些不差钱,追求品质,甚至愿意为“中国特色”买单的外国人、港商和高级干部!
她的心,热得发烫。
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
她咬了咬牙,又坐上了另一路公交车。
这次,她要去的地方,是几家专门接待外宾和高级干部的饭店。
她在首都饭店门口下了车。
看着那气派非凡的大门和进进出出的小轿车,赵金-珠没有露怯。
她绕到饭店的后门,那里是员工通道。
她没有贸然进去,只是在不远处一个树荫下站着,像一个等人的普通老太太。
中午下班时间,陆陆续续有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厨师和服务员走出来。
赵金-珠看准一个面相和善,年纪稍长的服务员,迎了上去。
“同志,跟您打听个事儿。”
那服务员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我侄女,想考你们这儿的服务员,没门路,心里没底。我就想问问,你们这儿,是不是特别讲究?”赵金-珠的语气,充满了小市民的讨好和焦虑。
这番话,瞬间拉近了距离。
那服务员脸上紧绷的线条放松下来,叹了口气:“讲究?何止是讲究!我们这儿的客人,那都是有身份的人,嘴刁着呢!一道菜,摆盘不好看都不行!”
“那他们吃饭,都喜欢吃点什么特别的?”赵金-珠顺势追问。
“还能是啥,山珍海味呗。不过……”服务员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要我说,那些大鱼大肉他们也吃腻了。上次有个港商,点名就要吃我们小时候那种酱萝卜,说是有‘家乡的味道’。可我们厨房哪有啊?最后大师傅用醋和糖现腌了一个,差点没对付过去。”
赵金-珠的眼睛,瞬间亮了!
家乡的味道!
这五个字,像金子一样砸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那客人们走了,会带点什么礼品吗?我们这儿的特产啥的?”
“特产?”服务员嗤笑一声,“就那几样,稻香村的点心,六必居的酱菜。说实话,包装土,味道也就那样,送出去没啥面子。我们经理天天愁呢,想搞点拿得出手,又有北京特色的礼品,上哪儿找去?”
赵金-珠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几乎想立刻从篮子里掏出王嫂那块手帕,告诉他,顶级的礼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但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又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细节,比如什么样的包装显得高档,什么样的价位容易被接受,饭店采购礼品的回扣惯例等等。
那个服务员,把她当成了一个真心为侄女前途担忧的长辈,知无不言。
直到对方要赶着回家吃饭,赵金-珠才千恩万谢地告别。
她站在原地,看着饭店气派的大楼,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销路。
最难的销路,她找到了!
零售,只是小打小闹。
真正的突破口,是这些高级饭店的礼品采购渠道!
把王嫂的刺绣手帕、孙嫂子的布老虎,用精美的盒子包装起来,打上“军嫂手工艺品”的标签。
把王嫂和张姐的酱菜,装进干净漂亮的玻璃瓶里,贴上“大院私房菜”的招牌。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拿得出手的,充满了“故事”和“特色”的顶级礼品!
一天下来,赵金-珠几乎跑遍了半个首都。
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嗓子也因为不停说话而变得沙哑。
但她的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傍晚,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李秀丽正和陈卫国坐在客厅看电视。
“妈,您可算回来了!菜呢?怎么空着篮子?”李秀丽抱怨道。
赵金-珠没理她,径直走到桌边,放下竹篮。
她从篮子底下,抽出了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哗啦——”
她把本子摊开在桌上。
上面,是她用脚一步步丈量出来的商机。
是她用一整天的时间,构建起来的商业帝国蓝图。
她用铅笔,在纸上画出了清晰的脉络。
产品线:
高端:刺绣手帕、桌布(目标:友谊商店、高级饭店礼品部、外宾)
中端:针织毛衣、布艺玩具(目标:委托行、信誉好的个体户)
快消品:特色酱菜(目标:高级饭店后厨、单位福利采购)
她的脸上,没有了昨日的挣扎与犹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和自信。
这不是一个冲动的想法了。
这是一个经过了严密市场调研,有着清晰盈利模式和风险规避方案的,可行的商业计划。
她看着纸上那七个字——“军嫂互助生产计划”。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极有力量的弧度。
万事俱备。
现在,只欠东风了。
而这东风,就是说服那些捧着金饭碗,却还在讨饭吃的军嫂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