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号”突击艇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幽影，在碎星带密集的小行星和引力乱流中疾驰。艇身覆盖的吸波涂层贪婪地吞噬着来自远方恒星的微光和各种探测波束，引擎经过特殊调校，发出的噪音被压制到最低，唯有在极近处才能听到一种低沉的、仿佛巨兽心跳般的嗡鸣。
艇舱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韩空半靠在主控位旁边的金属舱壁上，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黑得吓人，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狂暴的惊疑与冰冷。艾拉那句“灰烬皇子”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炸弹，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巨浪。他紧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左肩处，那截被他亲手折断的黑色弩箭杆依旧刺目地裸露在外，周围的作战服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板结。
刚熊蹲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从突击艇应急医疗箱里翻出来的、看起来颇为先进的军用医疗包，粗大的手指却有些笨拙和无措，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处理那狰狞的伤口。他时不时抬眼瞟一下韩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欲言又止。
老猫坐在副驾驶位，面前的光屏上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刷过，他正在全力解析艾拉预设的航线，并监控着周围的环境，试图找出任何可能的追踪信号。但他的手指偶尔会停顿，眼神有些发直，显然也还沉浸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消息里。
小六则蜷缩在角落的座椅里，双手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舷窗外飞速掠过的、如同鬼影般的巨大岩石，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皇子……空哥是皇子……雷萨斯的皇子？这怎么可能……那我们……我们是不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如果韩空真的是雷萨斯帝国流落在外的皇子，那他们这些一直跟着他刀口舔血、甚至刚刚还和帝国代表以及“影刃”杀得你死我活的兄弟，又算什么？一场荒谬绝伦的玩笑吗？
洛璃坐在韩空对面稍远一些的位置。她已经摘下了兜帽，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也有些苍白。她手腕上那个被暂时屏蔽的荆棘权杖标记不再散发异样感，但她的内心显然远非平静。她紫罗兰色的眼眸时而看向舷窗外无尽的黑暗，时而落在韩空那紧绷的侧脸和肩上的伤口上，眼神复杂难明，交织着震惊、思索，以及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命运弄人的恍惚。
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是如同雕像般守在舱门旁阴影里的阿杰。他依旧沉默，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侵入他的世界，只有偶尔扫过艇内众人和外部监视器的眼神，锐利如初。
“妈的！”刚熊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银毛女人胡说八道！空哥怎么可能是雷萨斯那老疯狗的种？！肯定是他们离间我们的诡计！”
他的吼声在舱内回荡，却没能驱散那浓重的疑云。
老猫推了推眼镜，声音干涩地开口，试图用理性分析：“从逻辑上……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帝国皇室并非铁板一块，历史上也并非没有皇子公主因权力斗争流落民间的先例。而且……空哥你的长相……”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韩空那冷硬的轮廓和深邃的黑眸，仔细看去，确实与流传的雷萨斯皇室肖像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放屁！”刚熊怒目而视，“长得像就是皇子？那老子还像星际巨猿呢！”
“不是长相的问题。”老猫摇了摇头，调出了一份他刚刚紧急从破碎的数据残片里恢复的、关于雷萨斯帝国皇室成员基因特征的公开学术报告（当然是经过大量删减和模糊处理的），指着上面几个晦涩的遗传标记，“是……一些更底层的东西。艾拉能精准找到我们，知道殿下身上的标记，甚至能控制空间站警报系统……她背后的组织，掌握的信息深度和能量，远超寻常反抗势力。他们没有必要在这种容易被戳穿的事情上撒谎。”
“那他们想干嘛？扶空哥去当皇帝？然后呢？我们这帮人算什么？从龙功臣？”刚熊的声音带着嘲讽，却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身份的骤然转变，带来的不仅是震惊，更有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一直沉默的韩空，忽然动了。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伸向左肩后那截断箭。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咬着牙，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冰冷。
“空哥！”刚熊想阻止。
“别动。”韩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的手指扣住了那截粗糙、染血的断箭杆，猛地向外一拔！
“噗嗤！”
伴随着一声血肉分离的闷响，一截带着倒刺、沾满黑红色血块的箭杆被他硬生生从伤口里扯了出来！一股暗红色的血液随之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后背更大一片区域。
韩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他硬是撑着舱壁，没有倒下。他将那截断箭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然后看向刚熊，眼神如同两把淬火的刀子：
“药。”
刚熊一个激灵，连忙从医疗包里翻出高效止血凝胶和生物愈合绷带，手忙脚乱地开始处理韩空肩膀上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剧烈的疼痛似乎反而让韩空的头脑更加清醒和冰冷。他任由刚熊处理伤口，目光缓缓扫过艇内每一个人，从愤怒的刚熊，到忧虑的老猫，到惊恐的小六，到沉默的阿杰，最后，定格在神色复杂的洛璃脸上。
“我是谁，”他开口，声音因为剧痛而有些断续，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钢铁般的重量，“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哪里，要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狠狠一皱，但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雷萨斯要杀我们，长老会要控制我们，‘星火’想利用我们。”
“不管我是孤儿韩空，还是他妈狗屁的‘灰烬皇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狭窄的艇舱内轰鸣：
“想活，就得靠自己杀出去！”
“谁挡路，”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仿佛能穿透艇壁，射向远方那庞大的帝国阴影，“就干掉谁！”
冰冷的话语，带着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舱内那粘稠的、充满不确定的疑云。
刚熊停止了包扎，抬起头，看着韩空那双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他脸上的愤怒和慌乱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纯粹的、属于亡命徒的凶狠。他重重点头，瓮声道：“对！管他皇子还是孤儿，你就是我们的头儿！谁想动你，先问问老子的拳头！”
老猫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也重新变得坚定，他快速在控制台上操作着：“航线安全，预计三小时后抵达艾拉提供的坐标。那是一个废弃的矿业前哨站，信号微弱，适合暂时休整。”
小六看着重新散发出那种熟悉压迫感的韩空，心中的恐惧似乎也消散了一些，他用力擦了擦眼角，挺直了背脊。
阿杰依旧沉默，但他按在武器柄上的手，微微松开了些许。
洛璃静静地看着韩空，看着他在剧痛和颠覆性真相的双重打击下，依旧如同礁石般挺立，甚至变得更加锋利、更加危险。她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那复杂的情绪渐渐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无论你是谁，韩空。”
“你选择的这条路，注定要与整个帝国为敌。”
韩空转过头，与她目光相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伤口处理带来的细微抽搐。
“那就为敌。”
他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夜影号”继续在碎星带的险恶环境中沉默穿行，如同一颗射向未知命运的黑色子弹。
艇舱内，没有人再说话。
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医疗器械运作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无声无息、却已悄然改变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