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在房门外的石阶上徘徊良久,终是咬着牙迈出了借银子的第一步。
殿试在即,家中不仅米缸见底,砚台裂了纹,连最普通的毛边纸都所剩无几,一两银子根本撑不过几日。
想起母亲与表妹为个肉包子争得面红耳赤,他就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这般吵闹,如何能静心读书?
他在心里反复宽慰自己:“不过是借些银两,待我高中状元,区区几两何足挂齿。”
正漫无目的走着,顾衍突然忆起前世有个人傻钱多的同科考生,名叫洛白。
此人乃遂宁青石知县之子,在如意楼包了整层厢房,整日呼朋引伴,笙歌宴饮。
谁要是开口借银子,他随手便是几十两银子递出去,连借据都不要。
他曾经最耻与铜臭之人为伍,如今囊中羞涩,洛白倒成了最佳的选择。
如意楼三楼雅间,洛白正殷勤地斟茶,眼角眉梢堆满谄笑:“我的陆大爷,先前与你提砂糖工艺,你还嫌是蝇头小利,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还亲自登门过问!”
陆长风倚在紫檀木圈椅里,轻啜茶汤,目光扫过满室珍玩。
多宝阁上摆着个格外大的和田玉貔貅,大张的嘴巴简直与对面的人一模一样。
他名下的甘蔗园和糖坊主要集中在青石县,洛白又是当地知县之子,二人自幼便相识。
他们一个擅经营,一个通官场,很快就把生意做得遍布大江南北。
如意楼就是陆长风的产业,洛白则是幕后的二当家,只是二人低调,外人无从得知。
“若将砂糖工艺精进,糖雪轩可能推出新式糖膏?”
洛白“唰”地展开泥金折扇,骄傲地说:“何止糖膏,只要砂糖名声能打响,我早晚能让京城的糕点铺子都关门大吉!”
说完大话,他忽然扇面一收,倾身问道:“你不好好准备殿试,突然对生意这么上心,有情况啊。”
陆长风指尖轻叩桌面:“用砂糖研制几样新式糕点送去墨香居,就说是替我答谢店家的回礼。”
洛白眼珠一转,问道:“墨香居是哪位贵人的产业,值得你这般费心?”
陆长风声音淡淡:“只要你的糕点可口,我会让它十日后出现在徐驸马的生辰宴上。”
洛白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恨不得立刻抱住陆长风的大腿:“我的财神爷!那可是长公主府的宴席啊,届时王公贵胄云集,糖雪轩想不红火都难!”
陆长风又继续说道:“日后糖雪轩无论出什么新品,都优先供给苏家,且足量供应。”
洛白愣了愣,随即拍了下大腿:“我明白了,原来是对你爱搭不理的心上人喜欢糕点啊,怪不得你这么上心。”
陆长风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就你话多。”
洛白嬉笑道:“只要能助兄弟抱得美人归,我天天当鹊使也心甘情愿!”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小厮隔门禀报:“东家,顾衍公子求见。”
得知来人是春闱会元,洛白正要应下,却被陆长风拦住:“你与顾衍很熟?”
洛白摇了摇头:“那位会元高傲得很,看到我恨不得把头仰到天上去,我哪配和人家熟啊。”
陆长风:“那他找你做什么?”
洛白想也没想就回道:“外面都传我人傻钱多,找我的十个有八个是借银子,剩下两个是来蹭吃蹭喝的。听闻他家境贫寒,想来也是为了银钱。”
洛白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所以便以“散财童子”的名声多结交些有潜力的人。
用百八十两换个人情,日后这些同科若得了势,便是他的助力。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陆长风放下茶盏,神色沉了几分:“顾衍有些古怪,你就在这见他,先探探口风,不要借他银两。”
洛白挑眉,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你该不会是嫉妒人家会试名次比你高吧?”
陆长风冷笑一声:“科考与为官本就是两回事。前朝状元百余人,官至三品者不足半数,可见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未必懂得为官之道。”
“正是此理!”洛白认同地说:“清贫清贫,一清就容易贫,人呐,不能太清高。”
说罢便让小厮将顾衍请到屋内,陆长风则藏到了屏风后面。
顾衍在楼下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早已没了耐心,如今进门又见满室琳琅,眉头便拧成了结。
多宝阁上玉如意莹莹生光、貔貅大得惊人,茶盏都是上好的官窑瓷,连案上的镇纸都是和田美玉所雕。
他暗想:区区知县之子就如此奢靡,若他日后能进入六部,定要好好查查这些蛀虫。
洛白最会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了顾衍眼中的不屑,却依旧笑着起身相迎:“顾会元大驾光临,我这蓬荜生辉啊!”
顾衍绷着脸寒暄:“多日不见,洛兄可好?”
“托顾兄的福,每日好吃好喝,自然安好。”洛白说着,看了眼顾衍略显单薄的身形,故意问道:“顾兄晌午饭吃了吗?”
顾衍早上吃了五个包子,却走了近一个时辰的路,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看着富丽堂皇的屋子,他咬牙回道:“尚未。”
洛白却夸张地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肚子:“可惜我今早起得晚,早饭吃了烤鹿肉,现在打嗝还带着肉香,不然倒能陪顾兄再吃些。”
顾衍听到“鹿肉”二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自重生以来,他连肉腥都难得沾,更别提烤鹿肉,他连鹿长什么样都忘了!
洛白又问道:“顾兄如今住在哪?”
“桑榆巷。”
洛白点了点头,故作惋惜:“桑榆巷啊,我知道,就是巷子太窄,要买下好几处宅子才能扩建出个像样的府宅。我之前也想在那置业,后来想想太麻烦,就断了心思。”
顾衍面上青白交加。
这人怎么能如此直白地炫耀,偏生还一副“我只是随口说说”的模样!
洛白摇着折扇笑问:“不知顾兄今日找我,有何要事?”
顾衍深吸一口气,终是艰难开口:“我近日手头拮据……”
“早说啊!”洛白立刻抢过话头:“我认识官学的人,能帮顾兄租些学田。现在正值春耕,到了秋天就能有收成,还能补贴些家用,再合适不过。”
顾衍的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我是读书人,岂能躬耕陇亩!”
“那也无妨。”洛白依旧笑着:“官学还缺个协助夫子整理课案的人,活儿不重,顾兄若是愿意,我明日就能帮你引荐。”
顾衍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急躁:“殿试在即,我哪有时间做这些!”
他想要的是银子,才不是劳什子营生。
接连被拒,洛白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顾兄,我给你介绍的都是体面活计。咱们同科里,不少人为了生计,要么在店铺做账房,要么帮人写家书,哪一个不比这些累?你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怎么……”
顾衍见他迟迟不提借钱,还开始说教,索性直言:“我如今穷困只是一时,洛兄不如借我一百两银子,待我殿试高中,定然双倍奉还!”
洛白立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顾兄说笑了!我父亲不过是个七品知县,一年俸禄也才几十两,哪有一百两银子借你?”
“你住的这层厢房,一天房钱就不止十两,怎么会没有百两银子?”顾衍急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顾兄慎言!”洛白陡然拔高声量:“我洛家世代为官,向来本本分分,动辄能拿出百两银子的,岂不成了贪官?我能住在这里,是因为如意楼的东家是我至交好友,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不用花银子。顾兄若有我这样的好人缘,定也能像我这样白吃白喝。”
他说的半真半假,如意楼本就是他和陆长风的产业,自然不用花销。
顾衍气得浑身发抖,明知道洛白在撒谎,却找不到任何证据,最终只能拂袖离去。
陆长风从屏风后走到窗边,看着顾衍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以顾衍的家世,就算借银,十两也足够了。他却张口就要百两,还笃定能双倍还上,倒像是认定了自己能高中榜首。”
洛白嗤笑:“有些人就是蚊子打哈欠,口气不小。我看他八成是虚张声势,想敲我竹杠。”
陆长风眸光微沉:“你派人盯着他,每日把他的行程报给我。”
洛白虽然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行,我这就去安排。”
陆长风从袖中取出一沓厚厚的文稿递给洛白:“这是殿试八位读卷官的资料,他们喜欢的诗词文风、平日里的偏好我都标注在上面,还有近年的朝堂大事,也都有整理。殿试是陛下亲自主持,题目定然与时事相关,你好好看看,仔细备考。”
洛白郑重接过文稿,自己能一路闯到会试,其实多亏了陆长风暗中指点。
他有些担心地问:“长风,顾衍这么有信心,该不会真能夺魁吧?”
陆长风的目光落在窗外,语气满是笃定:“不管他的信心从何而来,今科状元只能是我。”
洛白愣了愣,自家兄弟虽然看重科考,却从未如此势在必得,忍不住问道:“万一……不是呢?”
陆长风瞥了他一眼:“那就把你名下的铺子都卖了。”
洛白瞬间哀嚎起来:“陆长风,你不是人!”
陆长风没再理他,径直转身走出房门。
苏瑶既然对状元青眼有加,他就必须摘得桂冠。
只要他能高中状元,父亲便能去苏府提亲。
先立业,再成家……
一想到这,陆长风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