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未至,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砸在茅草屋顶上,噼里啪啦,茅草屋在暴风中簌簌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凄厉的狂风裹挟着雨雾从缝隙中钻入,将唯一一盏灯吹得摇曳不定。
时尽蜷缩在潮湿的草席上,额头滚烫如火,双颊惨如白纸。
纤细的手指死死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
腕间玉镯在黑夜里泛着微光,细看之下,还有血丝般的纹路在玉髓中游走。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袭来,她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时尽说不出来自己全身上下哪里不舒服,哪里痛,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连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望着漏雨的屋顶,雨水正顺着茅草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剧痛翻涌间,一股久违的清凉忽地自丹田涌起,体内灵力缓缓归位,冲刷着四肢百骸的酸涩和痛楚。
失而复得的灵力给她带来片刻清明,然而这难得的舒心尚未等她细细品味——
“哐当!”
破旧的木门被狠狠撞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压过了雨水的土腥气,弥漫整个狭小的房间。
宋尘浑身是血跌进门槛,黑色衣袍被水浸透,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他手中的玄铁剑只剩下半截,断口处还残留着鲜血和碎肉。
“宋尘?”时尽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模糊得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只能依稀辨析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轮廓。
待他走近些,时尽才看清他浑身是血。
更可怕的是,他的伤口处依旧缠绕着淡淡的黑气,像是活物般往皮肉里钻。
宋尘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强撑着从怀里取出三张符箓。
血迹立刻在黄纸上蜿蜒成咒,随着他将符箓贴在门框上,屋内一静,连雨声都远去几分。
他靠近床榻蹲下,单膝跪下,用沾着血的手轻轻覆上时尽滚烫的额头。
那寒意刺得时尽微微一颤。
恍惚间,她在宋尘那张向来冷峻的脸上捕捉到无数情绪碎片——担忧、惊恐、不安,以及最终定格的是如释重负的寂静。
“你……”时尽艰难抓住宋尘冰凉的手腕,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干得开不了口。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她只知道面前有个人,可以依靠的人。
“吱呀——”,木门再次被推响。
陈伏雅抱着野果子,浑身湿透地钻进来,像只落汤鸡。
“姐姐!吃着这个!是药!”她全然不顾屋内紧张的气氛,天真烂漫地举起黄色的果子。
“别过来!”宋尘突然站起,断剑横在胸前,警惕地盯着门外。
几乎在同时。
“轰隆——”
屋顶茅草轰然炸开,一道黑影裹着腥风扑下。
目标明确,是床上的时尽。
“叮——”
千钧一发之际,时尽腕间的玉镯应声而碎,一半飞溅的碎片在空中凝结成光幕。
“哇呜——!”黑影撞上光幕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
时尽头痛欲裂,勉强抬眼望去。
那东西勉强有一个人形轮廓,四肢扭曲得不成样子,周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绝非人间之物。
“标记追踪。”宋尘咳出一口淤血,强撑着把时尽护在身后,眼神阴沉,“我明明已经……”
他猛地看向陈伏雅,后者正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是她疏忽了。
她千算万算,只是把陈大山给埋了便了事,却忘了尸鬼死后若不妥善处理,残躯还会有一定活性。
这尸鬼就寻着标记,不死不休,追到了这里。
光幕中,黑影徒劳挣扎,最终瘫软地倒在地上,化作一滩黑水消失。
危机解除,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时尽眼前一黑,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朦胧中,她还能听见陈伏雅哼的童谣,断断续续。
额上不时传来湿巾的微凉触感,有人守在床边,还在不断自言自语。
寅时三刻,更漏声残。
梆子敲过三声,时尽倏然睁开双眼。
她下意识去摸腕间——那里曾戴着一枚碧色玉镯。
那是她来到这异世不久,母亲从枯瘦的手腕上褪下来给她的。
色泽温润如凝脂,据说是用天山寒石所制,能镇压邪神,安定心神。
可此刻手腕上空空如也,只余一道浅浅的勒痕。
“我玉呢?!”时尽心头一空,猛然支起身,草席被掀得哗啦作响。
她顾不得穿上鞋子,赤着脚在茅草屋里翻找。
床榻、矮几、墙隅,甚至茅草缝隙都找了个遍,愣是不见玉镯的半点踪影。
这方寸之地,竟能让随身半辈子的玉镯凭空消失。
她踉跄后退两步,足底传来尖锐刺痛。
棱角分明的小石子,深深硌进了她的肉里,疼得她嘶呀一声。
慌忙后退间,一个不小心,“哐当”一声,后脑勺又重重撞上了门框,眼前金星乱冒。
接连几个碰撞,时尽又重新跌回床上。
清晨的疼痛,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几分。
她望着空落落的手腕,心里像是少了点什么。
屋外收拾行装的宋尘听到屋子里的动静,立刻抛下胶水未干的玄铁剑,疾步闯入。
蹲在梨树下啃红果子的陈伏雅见状,也扔下手中的红果子,衣袖胡乱地擦了一下脏兮兮的小脸,蹦蹦跳跳跟了进去。
“时师姐?”宋尘探头轻唤。
“姐姐是找玉镯吗?”陈伏雅脆生生的童音响起,她羊角辫上还沾着草屑,小脸带着怯生生的歉意,“昨晚摔碎了……”
“胡说!”时尽指甲掐进掌心,心脏像是被揪了一下。
这镯子有护身禁制,莫说摔碎,便是她那柄削铁如泥的银剑也砍不断。
陈伏雅被凶到了,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半截玉镯,缺口处犬牙交错,真像是被生生咬断。
时尽抢过来贴在胸口,玉上还带着体温,可是那股萦绕多年的暖意,已经消散殆尽。
“还有半截被狼叼走了。”陈伏雅舔着指尖的果汁,不敢看时尽的眼睛,“阿黄以前也是,被叼走就找不回来了……”
是她疏忽害了姐姐。
时尽本以为陈伏雅只不过是一个练气都不会的尸鬼,可她的一言一行,桩桩件件都透露着古怪。
时尽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厉声质问:“哪来的狼?这屋子周围连个野兔都没有,有狼来难道我不知道!”
陈伏雅被吓了一跳,顿时哇哇大哭起来,羊角辫上的草屑簌簌掉落,显然问不出什么。
时尽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揪住陈伏雅衣领的手,转向宋尘,声音发颤:“昨晚你守夜,就没发现什么?”
宋尘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喉结微动:“昨夜子时……确实有三匹狼经过”
“没靠近屋子。”他顿了顿,避开她直刺人心的目光,低声补充道。
他在撒谎。
时尽心里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怒火,那怒火点燃丹田沉淀已久的灵力,汹涌澎湃,不受控制随着她的情绪爆发。
她几乎本能地,一掌劲风直劈宋尘门面。
少年竟不躲不避,只是微微偏头。
凌厉掌风擦耳而过,将其身后土墙劈出蜘蛛网般的裂痕。
“哇!”陈伏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角的泪水也不落了,连忙拍起小手,欢呼道:“姐姐灵力恢复喽,好厉害。”
时尽愣怔地看着自己掌心。
丹田内灵力流转如常,奔涌不息,甚至比以前更充沛。
是……玉镯换来的吗?
宋尘默默抬手,擦去脸颊上的一丝血迹。
其实并不重。
他抬眼看向时尽,那双盛满愤怒的眉眼,映着他自己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深深愧疚,难以言喻的心疼……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一丝委屈。
他迅速收敛所有情绪,恢复成平日的淡漠,扔给时尽一身粗布斗篷:“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