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尚未完全散去,秦振舒已经起身。
院子里积雪消融后的泥泞昭示着昨日的混乱。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条被踩踏过的围巾苏青禾的手工毛线制品,沾染着雪水融化后的污黑泥点。
好在只是表层污泥,并未浸透。
他打来一盆冰冷的井水,手指浸入刺骨的凉意中,动作轻柔地搓洗着。
毛线脆弱,经不起大力揉搓,他全神贯注,指尖在柔软的织物间细致地抚过每一寸污渍。
不多时,污痕尽去,围巾恢复了原本的洁净。
秦振舒将它拧干,抖开,郑重其事地悬挂在院中晾衣绳上。
清晨微弱的阳光透过薄雾,落在湿漉漉的围巾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忙完这些,秦振舒站在略显破败的屋前,盘算着需要添置的东西。
昨夜被踹碎的窗户玻璃是个大问题,眼下要去买新玻璃未免过于奢侈。
他目光落在歪斜的木门和窗框上,心里盘算着:
先用木材和铁钉加固一下门窗吧,暂时也只能如此应付了。
正想着,抬头瞥见天色,集合的时间快到了。
新知青们的第一天劳动,在一种混杂着忐忑与好奇的氛围中开始了。
北大荒的苦寒名不虚传,但对他们这些初来乍到的知青,到底还是留了些缓冲。
用李向东的话来说,这是他们接下来都要怀念的日子。
老知青们早已出工,而新来的十二人,按李连长的安排,这头半天是熟悉环境向阳屯,这个他们未来三年将要扎根的地方。
秦振舒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李大虎身上。
他脸色灰败,眼神飘忽,极力想掩饰。
但左肩那无法掩饰的僵硬姿态,以及额角因隐忍疼痛而渗出的细密冷汗,都暴露了伤势的严重。
尤其是当秦振舒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扫向他时,李大虎如同被针刺一般,猛地一颤,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昨日肩胛骨碎裂的剧痛瞬间在记忆中复苏。
此刻,那只手臂依旧如同废掉一般垂着。
秦振舒那句“需要一个交代”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李大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恐惧与屈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周扬和刘如虹面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等会儿,你们两个,去找苏青禾,给我向她道歉!”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另外,一人给我十块钱!”
“干嘛?凭什么要十块钱?”
周扬愕然抬头,满脸不解。
“对啊,凭什么给你十块钱?”
刘如虹立刻扬起下巴,尖声反驳。
下乡本就拮据,十块钱对他们而言不是小数目。
李大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仅剩能活动的右手微微攥紧,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你们觉得我一只手废了,就收拾不了你们了?昨天要不是你们俩怂恿,我能出去踩了苏青禾的围巾?惹出后面的事?”
他逼近一步,眼中凶光毕露:
“少废话!不然,我李大虎让你们在向阳屯的日子,生不如死!”
周扬和刘如虹被他突如其来的狠戾震慑住了,彼此对视,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秦振舒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李大虎怕成这样?
但更多的,是对李大虎积威的恐惧。
在对方吃人般的目光下,两人终究没敢再争辩,带着屈辱和不甘,各自掏出了十块钱。
捏着那二十块钱,李大虎感觉手心被汗水濡湿。
他定了定神,走向正在向阳屯主干道上,准备用铁锹铲除残留冰凌的秦振舒。
看到李大虎靠近,秦振舒停下动作,用铁锹拄地,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李大虎感到巨大的压力,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秦……秦哥,”
李大虎的声音干涩,努力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昨天的事,是我对不住。这是……对围巾的赔偿,麻烦你转交给苏青禾同志。”
他递上厚厚一沓钱三十块。
又赶紧补充道:
“另外,周扬和刘如虹两人也去向她道歉了。”
他朝不远处努了努嘴,果然看见周扬和刘如虹正低着头,站在苏青禾面前说着什么。
秦振舒眯起眼睛,审视了李大虎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人心。
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三十块钱,揣进棉衣口袋,动作从容。
“不错,”
他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
“看着莽撞,倒是个明白人。至少,比那两个蠢货强点。”
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周扬二人,话锋一转:
“这事,在我这儿算翻篇了。”
秦振舒的目光落在李大虎依旧无法动弹的左臂上:
“去医务室看了?”
李大虎咬着后槽牙点头:“看了,说是……得养着。”
秦振舒微微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
“你这‘养’下去,这只手就彻底废了。”
李大虎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心脏狂跳起来。
“今天晚饭后,”秦振舒继续道,“你等我一下。”
这话如同惊雷在李大虎耳边炸响。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能治?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几乎不可能,但秦振舒身上那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和昨日展现的恐怖力量,又让他心底无法抑制地升起一丝狂野的、近乎绝望的期待。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带着满腹的惊疑和那一丝微弱的希望,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队伍里。
所谓的午饭,彻底击碎了新知青们对“艰苦”的想象。
公社和大队食堂的大锅饭已撤,摆在面前的是老知青们“施舍”的几斤陈旧糙米和十几根刚从冰冷地窖里扒出来的红薯。
沉甸甸的糙米煮出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红薯也因储存过久而干瘪,甜味尽失。
新知青们捧着粗瓷碗,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食物,脸色都难看得发青。
更刺眼的是不远处,老知青们正吃着热腾腾、分量十足的杂粮饭菜,香气隐隐飘来。
强烈的对比,让饥饿感如同火烧。
李连长背着手,冷眼扫过这群面露菜色的年轻人,哼了一声:
“眼馋了?甭惦记!他们跟你们不是一批的!能匀出这点陈米和红薯,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还指望跟人家吃一样的?做梦!”
周扬第一个忍不住,将碗重重往地上一顿:
“可吃苦也得有个限度吧?连饭都不让吃饱了吗?这是人过的日子?”
几个女知青本就委屈,被他一激,更是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唯独李大虎,经历了秦振舒的“敲打”后,似乎认清了现实,变得异常沉默。
他只用一只完好的右手,艰难地扒拉着碗里难以下咽的糙米饭,混着几根寡淡的腌野菜,一口口囫囵吞下,仿佛在吞咽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李连长脸色一板,厉声道:
“都给我听着!这第一个月,你们的粮食由大队定量供给!新粮三天内就运到!但从下个月起,你们吃多吃少,吃好吃赖,全看你们挣的工分!工分不够?那就饿着!想要吃好的?自己挣工分去买!自给自足,懂不懂?不然国家花大力气把你们弄到这里来干嘛?添堵吗?”
他目光如刀,扫过众人,“还有十分钟!吃不完的,下午饿着肚子干活!”
死亡的威胁比饥饿更有效。
一时间,除了刘如虹,所有人都强忍着恶心,开始狼吞虎咽地将那难以下咽的食物塞进喉咙。
“如虹,多少吃点吧。”
周扬自己也是食难下咽,但还是小声劝着身边脸色铁青的刘如虹:
“下午还不知道要干什么重活呢……一点不吃,真扛不住的。”
刘如虹厌恶地看着碗里混着细小沙石的糙米饭,仿佛看到了奇耻大辱:
“我不吃!这种东西,在我家都是喂狗的!”
“那你吃根红薯垫垫?”
周扬拿起一根干瘪的红薯递过去。
“又干又硬,一点都不甜,难吃死了!”刘如虹扭过头,一脸嫌恶。
“周扬!”
李连长如炬的目光立刻钉了过来,“人家不吃你操什么闲心?不想吃你也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