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老爷生过后,榕下村像是猛猛呷了一碗浓茶,亢奋劲儿过去,只留下些许疲惫的余韵和满地红色的鞭炮碎屑。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香火气,也被海风渐渐吹散,换回了平日里咸湿的味道。
但陈泽楷心头的疑云,却并未随之散去。
那“浪涛托目”的诡异图案,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脑海里。还有那三个字——“戏班归”。神降尾声的这次意外“传讯”,带着远超以往的冰冷和执拗,让他事后回想起来,脊背仍会窜起一丝寒意。契骨上那抹水渍般的痕迹,过了两日也未曾完全消退,摸上去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凉。
他坐在老榕树下,慢条斯理地冲泡着功夫茶。这一次,他选的是焙火稍重的蜜兰香单丛,茶汤更深,滋味更醇厚,也更能镇得住他心头那点不安。茶水滚烫,一杯下肚,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咸腥气。
“查到了?”他看着匆匆走来的林振强,递过去一杯刚沏好的茶。
林振强接过,一口饮尽,也顾不得烫,抹了把嘴:“问了我阿叔,又翻了下村里几个老叔公的闲话,算是摸到点边角。”他压低声音,“俺村确实有过一个戏班,叫‘永乐班’,唱的是潮剧。但那是几十年前,起码是我阿公那一辈的事了!”
陈泽楷眉头微蹙:“后来呢?”
“后来?散伙了呗。”林振强拉过一张竹椅坐下,“具体原因老辈人呾得含糊,只说是‘时运不济’,又牵扯到当年一批‘过番’下南洋的族人。好像……戏班最后一批人,就是跟着那批族人坐红头船走的,说是要去南洋讨生活。这一去,就再也没了音信。”
过番。红头船。失落戏班。
这几个词串联起来,让陈泽楷心中的那根线陡然绷紧。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契骨,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指尖。
“那个南洋回来的老者,叫陈绍泉,论辈分,你得喊他叔公。他就是当年那批过番族人的后代,在暹罗(泰国)那边听说混得风生水起,这次是带着儿子孙子回来认祖归宗的。”林振强补充道,眼神里带着探究,“阿楷,你感觉到的‘唔对路’,是不是就应在他身上?”
陈泽楷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关于那个永乐班,还能查到更多吗?比如,他们最拿手什么戏?班主是谁?为什么会时运不济?”
“这可就难了。”林振强挠了挠头,“年头太久了,知情人估计都没几个了。不过我阿叔提了一嘴,说那戏班好像……特别擅长演《目连救母》和《刘明珠》这类带点神鬼色彩的苦情戏。班主姓林,好像叫林永年,算是我远房的太叔公。”
《目连救母》?戏文中涉及地狱、鬼魂、救赎……陈泽楷若有所思。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一个擅长演绎神鬼世界的戏班,其本身的命运,是否也沾染了那些剧本里的诡谲色彩?
“得去见见那位绍泉叔公。”陈泽楷放下茶杯,做出了决定。无论是因为神明的暗示,还是作为乩童对潜在“事主”的直觉,他都不能对此置之不理。
“现在就去?”林振强有些意外,“他们住在村尾那栋新修好的祖屋里,气派得很。要不要我先去递个话?”
“不用。”陈泽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就以晚辈拜访长辈的名义,顺便……探探口风。”
村尾的陈氏祖屋果然修葺一新,青砖灰瓦,飞檐翘角,比村里其他老宅显得格外气派。门口还停着两辆黑色的轿车,与周围的乡土气息格格不入。
通报之后,陈泽楷和林振强被请了进去。厅堂宽敞,摆放着酸枝木的家具,中堂挂着三山国王的画像,香炉里插着昂贵的檀香。陈绍泉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依旧穿着西装,手里盘着那串乌木念珠。他身后站着一位中年人和一个年轻后生,应该是他的儿子和孙子。
“泽楷来了,坐。”陈绍泉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人上的从容,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说的虽是潮汕话,却夹杂着些许异国腔调。“这位就是振强吧?听说了,纸扎手艺很好。”
寒暄几句,功夫茶具被送了上来。陈泽楷自然而然地接过主泡的位置,烫杯、纳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茶香袅袅中,他暗中观察着陈绍泉。
离得近了,那股萦绕在对方身上的“气息”更加清晰。那不仅仅是南洋的咸腥海风,更是一种……沉埋已久、混合着绝望与不甘的“水汽”,仿佛来自很深很深的海底。而且,在这股气息深处,陈泽楷凭借契骨带来的敏锐灵觉,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潮剧唱腔的韵律,如泣如诉,转瞬即逝。
“绍泉叔公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陈泽楷斟茶,状似随意地问道。
“看看祖宗,办完该办的事,也就回去了。”陈绍泉接过茶杯,却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陈泽楷脸上,带着审视,“听说你现在是村里三山国王的乩童?后生可畏。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最记挂的就是家乡的‘老爷’。”
“份内之事。”陈泽楷谦逊一句,话锋微转,“叔公在暹罗,想必也常拜老爷?”
“拜,当然拜。暹罗的潮汕人多,三山国王宫庙香火也很旺。”陈绍泉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念珠,“只是……离家太久,总觉得那边的香火,不如家乡的灵验。”
这时,他的儿子,那位名叫陈建忠的中年人插话道:“阿爸这次回来,除了祭祖,也是想请家乡的神明……帮忙化解一桩心事。”他说着,目光看向陈泽楷,带着某种期待。
陈泽楷心念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不知是什么心事?或许晚辈能略尽绵力。”
陈绍泉叹了口气,脸上的从容褪去几分,露出些许老人特有的怅惘:“是关于我阿兄……我亲阿兄,陈绍源。当年过番,我们是一起坐船走的。可是……可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浪,他……他就没能到暹罗。”
海难?陈泽楷和林振强对视一眼。
“这是天灾,叔公节哀。”陈泽楷安慰道。
“不只是天灾……”陈绍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些年,我总梦到他。不是在暹罗的繁华地,而是在一艘破旧的戏船上!穿着戏服,唱着我听不清词的戏,周围都是大浪……还有,他的眼睛……”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都是梦而已。可能是年纪大了,胡思乱想。”
戏船!眼睛!
陈泽楷心中剧震,这与“浪涛托目”的启示几乎完全吻合!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不动声色地问:“绍源叔公生前,也喜欢看戏?”
陈绍泉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他啊……何止是喜欢。当年在村里,他跟永乐班的班主林永年交情最好,差点就跟着戏班学戏去了。后来要不是家里逼着过番谋生……唉,命运弄人。”
线索在这里清晰地交汇了!失落戏班“永乐班”,过番的海难者陈绍源,以及他生前与戏班的密切关联。神明的启示,指向的恐怕不仅仅是陈绍源个人的亡魂,更可能牵扯到整个失落戏班的集体执念!
陈泽楷沉吟片刻,缓缓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既然叔公心有挂碍,或许可以尝试与绍源叔公‘沟通’一下,了解他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潮汕人,最重‘落叶归根’,或许绍源叔公的灵,也想回来。”
陈绍泉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团光芒,紧紧盯着陈泽楷:“阿楷,你的意思是……你能办到?”
“不敢保证。”陈泽楷没有把话说满,“需要准备一些东西,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件与绍源叔公生前关联极深的‘信物’。”
陈绍泉激动起来,手中的念珠捻得更快:“信物……信物……他当年随身带走的行李,都沉到海里了。家里……家里好像还留着他当年抄写的一些戏文!是他偷偷学着写的!不知道这个行不行?”
“可以一试。”陈泽楷点头,“另外,振强可能需要扎一些特殊的纸活,以备不时之需。”
林振强立刻会意,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需要什么,阿楷你开口就行!”
离开陈绍泉家的祖屋,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
林振强忍不住问道:“阿楷,你真要帮他‘问鬼’?这事听起来可不简单,牵扯到几十年前的海难和戏班,还是跨着南洋的。”
陈泽楷望着远处暮色中归航的渔船,声音平静却坚定:“不是我要帮,是‘老爷’指明了这条路。浪涛托目,戏班归……这或许不单是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一群迷失在海外异乡的游魂,想借着血脉亲情的牵引,找到回家的路。”
他摸了摸怀里的契骨,那股阴凉感似乎更明显了。
“准备一下吧,纸人强。这次,我们可能要下一趟‘阴海’,捞一段沉没的旧事了。”
夜色渐浓,海风带来了远洋的气息,也带来了若有若无的、潮湿的唱腔。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