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军需转运特遣使司”在陈文远的雷厉风行下迅速运转起来。他没有选择在京城遥控指挥,而是说服皇帝,亲赴西北前线枢纽——雍州坐镇。这一举动,既显示了他办事的决心,也便于直接处理突发状况。
在雍州设立的临时指挥部,俨然成了一个微缩版的户部数据中枢。来自沿线农社、官仓、漕运节点以及民间商号的数据,通过快马和初步搭建的驿道信息渠道,如溪流汇入大河般,源源不断地送达。陈文远带来的核心团队,包括赵小五和几位精于计算的户部主事,日夜不停地处理这些信息。
他们绘制出巨大的西北物资流转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注着粮食、草料、药材、军械的存粮地点和运输队伍的位置。哪种物资在哪个节点有缺口,哪条路线因为天气或匪患可能受阻,都能在地图上一目了然。
陈文远的方案很快显现出威力。不再是盲目地从富庶的江南远距离调粮,而是优先动用了关中平原和陇右地区农社的存粮,运输距离缩短了近一半,损耗大减。优厚的运价吸引了大量民间商队,甚至一些拥有驼队的西域胡商也闻风而动。朝廷的官方运力得以集中保障最紧要的军械和精锐部队的调动。每批物资都有唯一编号,从出库到接收,各个环节签字画押,数据同步抄送兵部和前线大营。想在中途克扣或倒卖,变得异常困难。
然而,高效率也触动了旧有利益集团的奶酪。
一些习惯了在军需采购和运输中捞取油水的边镇官员和军中胥吏,对新流程阳奉阴违,甚至故意制造障碍。例如,雍州本地的仓曹主事就试图隐瞒部分存粮,声称仓库需要修缮,无法开仓。但陈文远早已从农社的交叉数据中,估算出该仓的大致存量。他不动声色,直接派赵小五带人“协助修仓”,当场揭穿了谎言,并以贻误军机为由,将该主事就地免职,迅捷凌厉的手段震慑了地方。
更大的考验来自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一支重要的粮队按照原定路线行进,即将进入一段容易遭遇狄戎游骑袭击的区域。此时,指挥部收到了前方观测点通过简陋的“风旗”系统,可视为气象监测的雏形传来的沙暴预警。
陈文远面前摊开地图,根据沙暴的预计路径、移动速度和粮队的位置,迅速进行推演。幕僚们提出了几个方案:要么加速前进,冒险穿越危险区,争取在沙暴到来前抵达下一个兵站;要么原地固守,但可能陷入沙暴和敌袭的双重威胁。
陈文远凝视着地图上标注的几处废弃的烽燧和一个小型绿洲的标记,这些信息来自户部存档的旧边塞图和商队提供的路线知识。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命令粮队立即改变路线,向西偏离主道二十里,前往那个废弃的烽燧群避风。
“大人,那条路多年未用,且偏离主力巡防范围,是否太冒险了?”一位兵部派来的参军质疑道。
“计算显示,沙暴主要覆盖东南方向,西边影响较小。烽燧虽有残破,但足以抵御风沙。狄戎骑兵在沙暴天气通常也会收缩避战。我们赌的是时间和信息差——狄戎不知道我们会去那里,而我们知道那里可以躲避。”陈文远的声音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数据支撑。
结果证明了他的判断。沙暴如期而至,主道上飞沙走石,能见度极低。而改变路线的粮队虽然路途颠簸,却成功在废弃烽燧下躲过了最猛烈的风沙,全员无恙。沙暴过后,他们安全抵达兵站,比原计划只晚了半天。而另一支没有及时得到预警、试图强行穿越的民间商队则损失惨重。
此事在西北军中传开,陈文远和他那种基于“计算”和“信息”的指挥方式,开始赢得部分务实将领的认可。他们私下称他为“算子侍郎”,虽带调侃,却也含着一丝敬畏。
在高效的后勤支持下,前线战事逐渐扭转。朝廷大军稳住了阵脚,并开始发动反击。数月后,狄戎退兵,边关危机解除。
陈文远以协理副使之身,立下赫赫功劳。班师回朝之日,皇帝龙颜大悦,在金銮殿上当众嘉奖,赏赐金银绢帛无数,并加封太子少保衔,虽为虚衔,但地位尊崇,其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凯旋的荣耀之下,暗流更加汹涌。
吕相在庆功宴上向他敬酒,笑容满面,言语间却意味深长:“陈少保此番立下不世之功,可喜可贺。如今少保深得圣心,又掌经济、通军务,未来于国于民,责任更为重大啊。”
陈文远谦逊应对,心中雪亮。吕相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现在权力太大了,皇帝信任你,你既能搞钱,又能插手军队后勤,已经成了所有潜在政敌的眼中钉。功高震主,从来都不是吉兆。
皇帝的笑容背后,也多了一丝审视。陈文远展示出的这种超越传统官僚体系的能力,在解决危机时是利器,在和平时期,却可能成为皇权的潜在威胁。皇帝需要能臣,但绝不需要一个能绕过现有制度、直接依靠信息网络和个人能力掌控局面的“权臣”。
深夜,陈文远回到府中,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房里。他抚摸着皇帝赏赐的玉如意,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成功的喜悦早已被巨大的危机感取代。
他知道,自己编织的“信息网络”已经展现了巨大的力量,但也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下一步,他该如何走?
是继续扩张网络的覆盖范围和深度,冒险去实现那个“织法者”般的洞察天下愿景?还是急流勇退,主动削弱自己的权力,以求自保?
他想起古籍中的话:“……执尺量天,见微知著,然知白守黑,和光同尘……”
或许,“织网”的关键,不仅在于技术和方法,更在于如何在权力的夹缝中,找到那条既能实现抱负,又能保全自身的、如履薄冰的平衡之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书架上那几卷关于“气象水文监测网”试点计划的草稿。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