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库房里死寂一片,两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稠又尴尬的空气。
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和悲伤,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浑身脱力的虚软,和一种被看穿最狼狈模样的难堪。叶安宁甚至能感觉到顾夜寒胸膛衣料上,自己泪水浸湿后那冰凉的触感还残留着。
她不动声色地,试图从他依旧虚扶着自己的手臂范围内挪开一点。腿还是软的,动作有些踉跄。
顾夜寒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动作快得甚至带点仓促。他也别开眼,视线落在那个被撬开的紫檀木妆奁上,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耳根那点不明显的红晕,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叶安宁捏着手里那块已经皱巴巴的墨色手帕,指尖冰凉。她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如谢谢,或者质问你怎么又擅闯我院落,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还是顾夜寒先开了口,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调,但仔细听,似乎比往常低哑几分:“能站稳?”
叶安宁胡乱点了点头,借着力道扶住旁边的箱笼,总算彻底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亲近的距离。空气似乎流通了些,她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理智回笼,大脑开始重新运转。
杀母之仇的真相像毒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但顾夜寒刚才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被仇恨充满的脑海。
【他说‘我知道’。他说‘不能打草惊蛇’。他还说……我的秘密?】
一个激灵,叶安宁猛地抬头,那双刚刚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此刻锐利得像刚刚磨好的刀,直直射向顾夜寒。
“你刚才说……”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秘密’——顾夜寒,你知道什么?”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还有你之前说的,我外祖母慧敏夫人……你究竟查到了什么?你知道多少?”
库房里的气氛瞬间从微妙的尴尬,转向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顾夜寒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转过身,正面迎上她审视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多。”他开口,语气平稳,“只是拼凑出一些猜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镇北王府的书房密档里,有一些……我父亲与你外祖父林太傅的旧日通信。其中几封,提到了已故的慧敏夫人。”
叶安宁的心提了起来。
“信中提到,慧敏夫人出身一个极为隐秘的古老氏族,精通……某种涉及因果命理的卜噬之术。这种力量,非同小可,但也伴随着极大的风险和外力反噬。她当年在宫闱巨变中‘舍身护驾’,真相或许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很可能动用了某种禁忌之力,才保全了皇室血脉,也因此……油尽灯枯。”
叶安宁的呼吸窒住了。外祖母……不是因为体弱病逝?也是因为力量反噬?
顾夜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信中还提及,这种力量,有极小的概率,会通过血脉……传承给后代。尤其是,当后代血脉遭遇极大冤屈或生死危机时,可能会被唤醒。”
【血脉传承……极大冤屈……生死危机……】
叶安宁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读心术!怨念之书!
是在她被赵婉如苛待、被叶清玉欺凌、被父亲漠视,日复一日积累怨念时?还是在及笄礼上,亲耳听到萧逸恶毒的“病故”计划,绝望愤怒到极致时?
原来……不是凭空得来的。这伴随着无尽痛苦和风险的力量,源头在她那早已逝去、蒙着神秘面纱的外祖母身上!
“所以……”叶安宁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早就怀疑了?从李崇死的时候?还是萧逸死的时候?”
那些“意外”太过巧合,太过诡异。以顾夜寒的敏锐和掌握的信息,不起疑才是怪事。
顾夜寒没有否认。“李崇之死,尚可归咎于巧合。晋王之死,同样离奇,且都与你切身相关。”他顿了顿,“我只是将线索串联起来。直到刚才……”
他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的脸,和她下意识抚向胸口的手指(那里是怨念之书存在的地方),“刚才你情绪失控时,我感觉到一股……非常混乱且强大的力量在你周身涌动,带着不祥的气息。情急之下,才出言阻止。”
原来是这样。他不是凭空猜测,而是基于调查、观察,以及刚才近距离的感知。
叶安宁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秘密被窥破的恐慌?不,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恐慌。反而有一种……沉重的负担,似乎有人分担了一角。还有一种被看穿的狼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因为他的“了解”而产生的微妙悸动。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转动。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目前,只有我。”顾夜寒回答得干脆,“国师府那边,玄诚子应该也察觉到了天机混乱,有‘异数’存在,但他未必能精准定位到你。皇帝那边,怀疑的重点在几位皇子身上。”
叶安宁稍微松了口气。情况还不算最坏。
“你……”她抬起眼,再次看向他,眼神复杂,“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揭穿?不怕我这‘异数’哪天失控,连你也……”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她掌控着这种能无声无息夺人性命的力量,对于任何当权者来说,都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顾夜寒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她。库房空间本就不大,他这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再次将她笼罩。
他低下头,黑眸沉沉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叶安宁看不懂的情绪。
“我怕。”他直言不讳,声音低沉,“但我更怕你一个人,被这股力量拖进深渊,万劫不复。”
叶安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叶安宁,”他叫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我们现在是盟友。你要报仇,我要肃清北境。我们的目标一致。在你彻底掌控这股力量,或者找到摆脱它反噬的方法之前,你需要有人在你失控的时候……拉住你。”
就像刚才那样。
后面这句话他没说,但叶安宁听懂了。
她的眼眶忽然又有点发酸,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这么多年,她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习惯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突然有个人闯进来,看到了她最不堪、最危险的一面,没有逃离,没有畏惧,反而说要……拉住她?
这太荒谬了。也太……令人心动。
“为什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和怀疑,“就因为镇北王府和林家的旧情?还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
顾夜寒沉默了片刻。库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最初,是。”他坦诚得近乎残忍,“但现在,不全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泛红的眼角,那里还残留着泪痕。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但最终还是没有。
“叶安宁,”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语调,“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的自己。只不过,你比我更狠,也更……绝望。”
他也是在权谋倾轧中长大的,深知其中的冰冷与残酷。但他至少还有镇北王府作为后盾,有父亲的期望。而她,什么都没有,只能依靠这种伤人伤己的禁忌力量,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
这种共鸣,超越了简单的利益结盟。
叶安宁的心被他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怕自己再看下去,那坚硬的外壳会彻底碎裂。
“谁要你同情。”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撒娇。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脸上瞬间爆红,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
顾夜寒显然也听到了,他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悲痛欲绝、此刻却露出小女儿情态的女子,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不是同情。”他纠正她,语气似乎缓和了些,“是……同行。”
同行。
两个字,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
叶安宁的心彻底乱了。仇恨、秘密、感动、慌乱、还有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所适从。
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
“赵婉如……”她生硬地转移话题,重新拿起那包药材残渣和信笺,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必须尽快查清她当年是如何下毒的,还有没有同谋。她那个嬷嬷在找东西,说明她也心虚了。”
“交给我。”顾夜寒从善如流,不再继续刚才那个让两人都有些无措的话题,“墨影会盯死她。药材的来源,当年经手的人,我会派人去查。”
“嗯。”叶安宁低低应了一声,“有劳。”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里少了些对峙,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微妙。
“你……”顾夜寒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还好吗?”
叶安宁攥紧了手里的证据,指节泛白。“死不了。”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在给我母亲和哥哥讨回公道之前,我怎么敢死。”
语气里的决绝和凄厉,让顾夜寒眉头微蹙。
“不必事事都用这股力量。”他提醒道,意有所指,“太有风险了,现在我能查到,以后别人也有可能查到。”
叶安宁默然。在他面前,她似乎越来越无所遁形。
“我明白。”她深吸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再用。”至少,在弄清楚反噬的规律和底线之前。
顾夜寒点了点头。“我先走了。有事让青鸾联系我。”他顿了顿,补充道,“自己……小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库房,仿佛从未出现过。
库房里再次只剩下叶安宁一人。
她靠着冰冷的箱笼,缓缓滑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母亲的血泪遗书和毒药证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上胸口。
那里,怨念之书安静蛰伏,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让数值一下到达了【88/100】,旁边的“贰”字依旧。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秘密被分享了出去,沉重的担子似乎轻了一分。而心里某个角落,却因为那个说着“同行”的男人,泛起了一圈圈无法平静的涟漪。
仇恨依旧刻骨,前路依旧凶险。
但这一次,她好像……真的不再是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