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汴京城郊,热浪滚滚,地里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城外三十里的禁军校场上,尘土飞扬。
“杀!”
一声暴喝响彻云霄。
五百名身披重甲的禁军汉子,手持长枪,列成方阵,随着那声暴喝整齐划一地刺出。枪尖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带起一股肃杀之气。
林修武一身铁甲,站在点将台上,手里握着令旗,汗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庞往下淌,滴进眼睛里,杀得生疼。但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再来!动作太慢!”林修武大吼,“那是西夏人的铁鹞子!你们慢一瞬,脑袋就没了!收枪!刺!”
“杀——!”
士兵们的吼声震得校场边的旌旗猎猎作响。
这是林修武手底下的精锐营,是从平夏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底子,又混编了京畿的新兵,被他没日没夜地操练了两个月,终于有了点虎狼之师的模样。
“好!歇息一刻!”林修武挥动令旗。
士兵们轰然散开,虽然累得像狗一样,但个个脸上都带着股精悍劲儿。
林修武跳下点将台,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仰头猛灌了一气。
“校尉大人,这帮兔崽子最近练得不错。”副手老张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兵油子,缺了半只耳朵,咧着嘴笑道,“照这个练法,别说是西夏人,就是辽人的皮室军来了,咱们也能碰一碰。”
“碰个屁。”林修武抹了抹嘴,“光练有个鸟用?那刀枪得见血才快。这都两个月了,上面也不发换防的文书,把咱们这帮人养在京城里当猪喂。”
“当猪喂还不好?”老张嘿嘿一笑,“那是上面体恤咱们。再说了,大人您是官宦子弟,这京城繁华,总比西北那吃沙子的地方强吧?”
林修武冷哼一声,刚要说话,突然看见辕门外腾起一片黄土。
一队人马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打头的是个穿着绿袍的文官,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拿着把折扇,不停地扇着风,一脸的嫌弃。身后跟着几十个衙役,手里拿着水火棍,耀武扬威的。
“谁是这里的管带?”绿袍文官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声音尖细,透着股傲慢。
林修武皱了皱眉,将水囊扔给老张,大步走了过去。
“本官陪戎校尉林修武,暂代此营指挥。”林修武抱拳行了个军礼,不卑不亢,“不知大人是哪个衙门的?擅闯禁军大营,有何公干?”
那文官斜眼看了看林修武,并没有下马的意思,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公文,随手扔了下来。
公文轻飘飘地落在尘土里。
林修武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是正经的朝廷武官,对方却如此羞辱,连递都不递,直接扔在地上。
“捡起来看看吧。”文官用扇子遮着鼻子,似乎受不了这里的汗臭味,“本官是工部员外郎陈通。奉枢密院和工部联署之命,特来调兵。”
林修武压住火气,弯腰捡起公文,拍了拍上面的土,展开一看。
只看了两眼,他的手就开始发抖,那是气得。
“修河堤?”林修武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陈通,“大人,您没搞错吧?调我们去修汴河的河堤?”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能有错?”陈通不耐烦地说道,“最近雨水多,汴河水位暴涨,若是决堤了,淹了皇粮国税,你们担待得起吗?”
“修河堤那是厢军的事!是民夫的事!”林修武大声说道,“我这里是禁军!是捧日军的精锐!我们练的是杀人技,是战阵!你让我们去扛沙袋、挖淤泥?”
“禁军怎么了?”陈通冷笑一声,“禁军也是朝廷养的。如今国库空虚,厢军人手不够,民夫又征调不上来。你们这帮大头兵,整日里在校场上空耗粮饷,也该为朝廷出出力了。”
“这是空耗吗?”林修武指着身后那些刚操练完的士兵,“大人,兵贵神速,更贵在养气!这帮兄弟刚刚练出点杀气,你让他们去泥地里打滚?这一去,几个月能不能回来?刀枪生锈了怎么办?人心散了怎么办?若是此时边关有警,这帮拿惯了锄头的兵,还能拿得起刀吗?”
“放肆!”陈通一收折扇,厉声喝道,“林修武,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本官讲大道理?边关有警?哪来的警?如今大宋与辽国约为兄弟,与西夏也暂且休兵,天下太平!你少拿那些危言耸听的话来推诿差事!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偷懒?”林修武气极反笑,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
“锵——”
雪亮的刀光在烈日下闪过。
“啊!你干什么?你要造反吗?”陈通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连连后退,身后的衙役们也慌乱地举起棍子。
林修武没有理会他们,反手一刀,狠狠劈在旁边的木桩上。
“咔嚓!”
碗口粗的木桩被一刀两断。
“老子的刀是用来砍敌人的头颅的!不是用来砍烂泥的!”林修武怒吼道,“要修河堤,去找别人!我这一营兄弟,只接打仗的令,不接挖泥的令!”
“反了!反了!”陈通脸色煞白,指着林修武的手都在哆嗦,“林修武,你这是抗命!是兵变!你要想清楚,违抗枢密院调令,是什么罪过!别以为你爹刚升了户部侍郎,你就能无法无天!在大宋,文贵武贱,这是祖宗家法!你一个九品的小校尉,敢跟工部叫板?信不信本官现在就去御史台参你一本,让你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提到“户部侍郎”和“全家”,林修武那股冲顶的怒火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不怕死,也不怕丢官。但他不能连累母亲,不能连累清素。父亲刚升官,若是自己这时候闹出兵变,林家就真的完了。
林修武的手紧紧握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他看着那个骑在马上、趾高气扬的文官,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憋得要炸开。
身后的老张和士兵们也都围了上来,一个个眼中喷火,只要林修武一声令下,他们真敢把这狗官拉下马揍一顿。
“大人……”老张低声叫道,手按在刀把上。
林修武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过了良久,才缓缓睁开。眼中的杀气散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都退下。”林修武声音沙哑。
“大人!”老张不服。
“我让你们退下!”林修武暴喝一声。
士兵们不情不愿地退后。
林修武将刀插回鞘中,对着陈通抱拳,腰杆虽然挺直,但头却低了下去。
“下官……领命。”
这四个字,像是有千斤重,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陈通见状,顿时得意起来,重新抖开折扇,哼了一声:“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林校尉,别怪本官没提醒你,明日卯时,全营开拔。若是误了时辰,军法从事!”
说完,陈通调转马头,带着一帮衙役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一地的烟尘。
林修武站在原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大人,真去啊?”老张走过来,往地上啐了一口,“这帮文官,真他娘的不把咱们当人。修河堤?那泥浆子灌进甲缝里,洗都洗不干净。”
“去。”林修武转过身,看着自己这帮兄弟,“不光要去,还要干好。既然他们要把咱们当苦力用,那咱们就当个最硬的苦力。告诉兄弟们,把甲胄都脱了,封存好。把刀枪都擦亮了,锁进库房。明天……带铁锹和筐子。”
说完,林修武大步走向马厩,翻身上马。
“大人,您去哪儿?”
“回家。”林修武一勒缰绳,“我去问问那个当侍郎的爹,这大宋的天下,到底还需不需要当兵的!”
……
林府,荣禧堂。
林正堂今日休沐,心情颇好。刚升了官,茶引法也推行得顺利,曹家的事也翻篇了,家里一片祥和。
他正坐在书房里,手里把玩着苏文渊刚送来的一块端砚,跟大儿子林修文说话。
“修文啊,你在鸿胪寺做得不错。”林正堂笑着说道,“听说最近接待高丽使臣,你的礼数周全,很得寺卿大人的赏识。”
林修文坐在一旁,恭敬道:“都是父亲教导有方。只是……儿子听说,高丽使臣这次来,似乎还在打听咱们大宋的虚实,尤其是对西北的战事颇为关注。”
“蛮夷小国,何足挂齿。”林正堂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咱们大宋富甲天下,随便赏赐点东西就能把他们打发了。至于西北……如今不是挺太平的吗?”
“砰!”
书房的门被人重重地撞开。
林修武一身戎装,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汗味,大步闯了进来。
“修武?”林正堂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端砚,“怎么这副样子?进门不知道通报吗?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修文也站起身:“二弟,这是怎么了?气冲冲的。”
林修武没有理会大哥,几步走到林正堂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如雷:“父亲!儿子有事要问!”
“什么事?起来说。”林正堂有些不悦,这二儿子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股让他不舒服的煞气。
林修武没有起来,抬头直视父亲:“父亲是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粮。儿子想问,如今国库真的空虚到连修河堤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吗?非要调禁军去当苦力?”
林正堂一愣:“修河堤?你是说汴河?”
“正是!”林修武咬着牙道,“今日工部来了令,调我那一营精锐去修河堤!父亲,那是禁军啊!是用来保卫京师、随时准备支援边关的精锐!让他们去挖泥巴,这不是自废武功吗?”
林正堂听完,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松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事。这事我知道,是政事堂议过的。如今到处都在用钱,能省则省。你们禁军闲着也是闲着,去修修河堤,既能防洪,又能省下雇佣民夫的钱,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闲着?”林修武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铜铃大,“父亲!我们那是在操练!在备战!您知不知道,练出一支精兵要花多少心血?这一去修河堤,人心就散了!心气就没了!再想捡起来,难如登天!”
“什么心气不心气?”林正堂把茶盏重重一放,“修武,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大宋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怎么用,那是朝廷说了算,是文官说了算!让你去修河堤,那就是军令!你若是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兵?”
“这不是委屈!这是亡国之道!”林修武忍不住大吼,“父亲,您在朝堂上难道看不见吗?西夏人在磨刀,辽人在窥视,就连那个刚冒出来的金国都在吞并地盘!咱们大宋四周全是狼!这时候不把刀磨快了,反而把刀扔进泥里去生锈?等到狼来了,拿什么去挡?拿你们的诗词歌赋吗?拿那些文官的嘴皮子吗?”
“住口!”林正堂拍案而起,气得胡子乱颤,“混账东西!竟敢妄议朝政!你一个小小的校尉,懂什么天下大势?如今我大宋与邻国修好,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你满脑子打打杀杀,那是丘八的见识!粗鄙!浅薄!”
“我粗鄙?”林修武惨笑一声,指着窗外,“父亲,您去军营看看!去看看那些兄弟!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大宋卖命!可他们得到了什么?吃的是猪食,穿的是破甲,现在还要被那帮只会喝茶听曲的文官指着鼻子骂是吃干饭的!父亲,这寒的不是我林修武的心,是天下武人的心啊!”
“寒心就寒心!”林正堂冷酷地说道,“太祖皇帝早就定下了规矩,以文驭武!武人若是不压着,就会像五代十国那样天下大乱!修河堤怎么了?那是杀你们的威风!磨你们的性子!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林修武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父亲,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就是他的父亲,这就是大宋的脊梁?
他们宁愿把武人的脊梁打断,也不愿意面对真实的危险。他们沉浸在“盛世”的幻梦里,却不知道这梦马上就要醒了。
“父亲。”林修文见气氛僵硬,连忙上前劝解,“二弟也是一时情急。修武,你少说两句。父亲说得对,朝廷自有法度。你既然是军人,服从命令就是了。”
林修武转头看向大哥。这个曾经在书房里发疯、说要“磨刀”的大哥,如今穿上了官服,似乎也学会了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大哥,你也觉得这是对的?”林修武问。
林修文避开了弟弟灼热的目光,低声道:“对不对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规矩。二弟,忍一忍吧。等我在鸿胪寺站稳了脚跟,或许能帮你说说话。”
“忍?”林修武后退两步,摇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是要把人心都剜出来的。我忍了二十年庶出的苦,我能忍。但在军国大事上,我忍不了!因为这一忍,赔上的就是千千万万条人命!”
他再次看向林正堂,眼中最后一点希冀彻底熄灭。
“父亲,您让我懂隐忍。好,我懂了。”林修武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既然朝廷不需要我们打仗,只需要我们当苦力。那这身官皮,我不穿也罢。”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解腰间的腰牌。
“你要干什么?”林正堂大惊失色,“你要辞官?”
“怎么?不行吗?”
“胡闹!”林正堂厉声喝道,“你以为辞官是过家家?你现在辞官,就是逃兵!就是对朝廷不满!你这是要害死全家吗?我刚升了侍郎,你就给我来这一出?你是想让御史台参我教子无方、心怀怨望吗?”
林修武的手僵住了。
又是全家。又是父亲的前程。
这根绳索,死死地勒在他的脖子上,让他连呼吸都是错的。
“你不许辞官!”林正堂指着他的鼻子,“不仅不许辞,还要给我好好地去修河堤!干得漂亮点!让工部的人挑不出毛病来!这是命令!是家法!你若是敢不去,我就把你娘逐出林家,把那个小崽子扔到大街上去要饭!”
林修武猛地抬起头,眼中杀机毕露。
拿姨娘和幼弟威胁他?
林正堂被那眼神吓得倒退一步,但随即想到自己是父亲,是族长,又挺起了胸膛:“你看什么看?我是你老子!我说的话就是天!”
林修武的手缓缓放下,离开了腰牌。
“好。”林修武点了点头,“父亲说得对。您是天。”
他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每走一步,地板都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动。
“我去修河堤。我去当苦力。我去给你们的大宋盛世添砖加瓦。”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背对着书房里的父兄,声音冷如寒冰。
“但是父亲,您记住了。这河堤能挡住水,挡不住火。等到火烧起来的那一天,别指望我们这些被你们踩在泥里的人,还能提得起刀来救你们。”
说完,他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书房里,林正堂气得把茶盏摔了个粉碎。
“逆子!逆子啊!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他溺死在尿盆里!”林正堂咆哮着。
林修文看着那晃动的帘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
二弟刚才的话,像是一句诅咒,回荡在他的耳边。
“挡不住火……”
林修文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烈日炎炎的天空。
汴京的繁华依旧,歌舞升平。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热浪之下,藏着一股透骨的寒意。
……
西院。
林修武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隔着窗户看了看正在缝补衣裳的母亲和读书的妹妹。
林清素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往窗外看。
“二哥?”
林修武没有应声,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不能进去。他怕一进去,就会忍不住崩溃。他怕自己身上的戾气吓着她们。
回到马厩,老黄马打了个响鼻,似乎在问主人为何去而复返。
林修武翻身上马,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驾!”
一人一马,冲出了林府,冲进了滚滚红尘。
既然这世道不让他做将军,那他就做个最沉默的苦力。但在那沉默之下,一把火种已经种下。
总有一天,这火会烧起来。烧尽这满城的虚伪,烧出一个清清白白的天地。
三十里外的军营,号角声再次响起。那是收操的号令,也是这支精锐部队最后的绝响。
明日卯时,禁军变民夫。
大宋的悲歌,又多了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