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菩萨离去后的一整夜,涟糯都在极度的矛盾与纷乱中度过。
她知道那是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坦途,是能让她最快强大起来、真正拥有守护能力的捷径。只要她微微点头,她的前路便会是一片光明坦荡。
可光明的背后,是离开。
离开这间弥散着他气息的卧房,离开窗外那两株沉默的松树,离开这个她刚刚开始生出归属感的地方,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想起他练枪时凌厉的背影,想起他受伤时紧抿的唇线,想起他偶尔对着陶钵方向说话时,那双眼睛里极淡的温度。还有那句她未曾得到回答的在乎。
如果她走了,他回来时,发现陶钵空了,会是什么反应。会有一点点在意吗,还是会觉得……终于清净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一阵细密的抽痛。
辗转反侧到次日清晨,涟糯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在做出最终选择前,她想先知道一件事。如果她化形,该是什么模样,更重要的是,他会喜欢什么样的模样。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带着几分羞涩与急切,她急忙唤来了金戈,这个除了哪吒外她唯一的朋友。
“金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我想问问你……在这世间,女子怎样才算是好看的?”
金戈正端着早膳进来,闻言一愣,放下托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好看…这个说来就复杂了。天庭仙子们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瑶池的仙子雍容华贵,月宫的嫦娥清冷出尘,还有百花仙子娇艳明媚,实在说不清哪种最好看。”
“那……”涟糯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你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是谁呢?”
金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自然是元帅啊!”
说完他才觉不妥,脸微微一红,但眼神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纯粹的赞叹:“不是我夸大,姑娘您没见过元帅不穿战甲时的模样。眉眼精致得跟画儿似的,皮肤白得跟昆仑山顶的雪一样,偏偏眼神又亮又利,生气时好看,不说话时也好看,就连受伤的时候,那样子都……”他猛地刹住话头,意识到自己说过了,赶紧低下头。
涟糯的灵识却因他这番话悄悄热了起来。
是啊,她也觉得哪吒是最好看的,从在南海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被那惊艳世俗的容貌晃了神。
“那……像他那样好看的人,”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忐忑与憧憬,“会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金戈这下彻底被问住了。他苦着脸想了半天,最终老老实实地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元帅平日里对谁都冷冷淡淡的,瑶池那些美貌仙子,也没见他多看一眼。大概得是特别厉害,或者特别不一样的吧?”
特别厉害?特别不一样?
涟糯沉默下来,她现在既不厉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
一个更大胆,甚至带着点隐秘私心的念头,忽然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勇气,才小声问道: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化形之后,模样有几分像他,你觉得他会觉得好看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羞得灵识发颤,藕身都仿佛要烧起来。这问题太过直白,也太过……不知羞了。
金戈显然被这个假设惊到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陶钵,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有些结巴,却透着真诚:
“姑、姑娘,我觉得吧……元帅他、他喜欢什么样子,别人根本猜不到。但如果是姑娘你,不管你化成什么样子,只要是你,元帅他应该都会觉得挺好的吧?”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元帅待你跟待别人不一样,这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把你放在卧房,为你的事特意去找真人,姑娘,你在元帅心里,肯定是有分量的。模样像不像他,或许没那么重要?”
涟糯听着,心中那点羞怯渐渐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取代。不管化成什么样子,只要是她…都会觉得挺好的吗?
“谢谢你,金戈。”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释然,“我知道了。”
金戈见她似乎想通了什么,也松了口气,笑道:“姑娘别想太多,修炼要紧。我去给元帅传个讯,汇报一下今日宫中的情况。”
他收拾了碗碟退下,回到自己当值的小屋后,想了想,还是掏出了哪吒留给他的紧急传讯符。虽然元帅吩咐的是有异动才传讯,但姑娘问了这么特别的问题,应该也算“重要情况”吧?
他斟酌着词句,将观音菩萨到访、询问涟糯意愿,以及刚才涟糯问的那些关于模样的话,简明扼要地输入传讯符中。金光一闪,符箓便穿透云层,向下界飞去。
下界,南瞻部洲东部。
战事已近尾声,妖国主力被击溃,残余妖魔四散逃入深山。哪吒刚指挥天兵清扫完一处巢穴,正坐在一块被战火熏黑的巨石上休息,火尖枪斜插在身侧,枪尖犹自滴落着暗色的妖血。
他眉宇间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忽然,他怀中微微一热,是云霭宫的传讯符。
这个时候传讯?难道是那截藕出了什么事?
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迅速取出符箓,灵识探入。
符箓中的信息简短,却让他愣住了。
观音菩萨去了云霭宫,想收她为徒?她竟然还在为此犹豫?以及,她问金戈,女子怎样算好看,还问…如果化形后模样像他,他会不会觉得好看?
哪吒捏着传讯符,指节微微用力,那符箓边缘甚至泛起细微的焦痕。
菩萨要收她为徒,南海紫竹林……那确实是极好的去处,若她应了,前程远大,安全无虞。他该为她高兴。
可哪吒此刻心底某个角落,却陡然空了一下,像是被谁轻轻掏走了一块。如果她真的去了南海,那云霭宫……是不是又要变回原来那座只有冷寂的空旷宫殿?
然后,是传讯符里最后那段话。
“模样像他”
哪吒的耳根,在无人看见的夜色与硝烟掩映下,极其可疑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红晕。
心跳,也莫名漏了一拍。
她……怎么会想到这个?
是了,她说过,想化形,想看见他练枪的样子。也说过,想站在他身边。
所以,她在偷偷想象化形后的模样时,想到的是他?
这个认知,像猝不及防地落进他沉寂冰冷的心湖,没有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截安安静静躺在陶钵里的藕,浮现出她问“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时那清凌又带着颤抖的声音,浮现出她这些日子沉默的疏离……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不是真的生气。她只是在小心翼翼且笨拙地试探自己,在偷偷想象着关于他们的未来。
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柔软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那是一种朦胧的悸动。
他忽然很想立刻回到云霭宫,想看看那截藕现在是什么样子,想亲口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眼下战事未靖,他身为主帅,不能擅离。
哪吒收起传讯符,站起身,望向北方天庭的方向。夜风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拂着心中那缕朦胧情愫。
他提起火尖枪,对等候在一旁的副将沉声道:“加快清剿速度,三日内,结束此间战事。”
他要尽快回去。
回去看看他的小藕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