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的流言比凡间的海浪更汹涌,海神大人前脚刚踏出神殿,后脚风神殿的侍女们便又聚在了廊下。
“听说了吗?海神这次看上的是南天门外那株修炼了三万年的桃树精。昨夜我巡天时,亲眼看见他站在桃树下,手里还拿着一支新折的桃花。”
幽寒梦端着一盘新摘的月露莲,静静地站在廊柱后。自从明白了沧溟的风流不过是逢场作戏,她便不再为此心惊胆战。相反,她开始主动收集这些情报——既然他是她的主上,她这个“侍女”,自然有责任为他收拾好每一场戏的残局。
当夜,幽寒梦便悄悄来到了南天门。她看见海神大人缓缓抬起手,轻轻点在桃树的树干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了,他要开始了!
然而,预想中的香艳场景并未出现。海神大人的指尖在树干上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来。他仰头望着满树繁花,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落寞。
“五百年。”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还是不愿开口吗?”
桃树没有回应,只有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雨。
幽寒梦怔住了,她看见沧溟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那花瓣在他掌心停留了片刻,便化作一缕粉尘,消失不见。
“也罢。”他转身:“明年今日,我再来看你。”
幽寒梦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中,才从藏身处走出来。她走到桃树下,仰头望着那满树繁花,忽然觉得,这株桃树精,或许比她想象中,要聪明得多。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上演。
她看见他站在冰凰族的宫殿外,对着一扇紧闭的门,低声吟诵着凡间的诗篇;她看见他徘徊在蛇族的圣殿前,手里拿着一支准备了许久的花。
可他从未真正踏入那些宫殿,也从未强迫过任何人。
幽寒梦不再为他收拾“烂摊子”了。因为她发现,根本就没有“烂摊子”需要收拾。
她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地失败。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在他从龙族藏宝库“空手而归”后,轻声问道:“海神大人,您……到底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个……能看穿我幻影的人。”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一个不会因为我是一尊神,就对我趋之若鹜,也不会因为我风流成性,就对我避之不及的人。”
他的眼神再无半分往日的玩世不恭:“幽寒梦,你说,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幽寒梦忽然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海神,或许比她这个“灾星”,还要孤独千倍、万倍。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想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收拾“烂摊子”的大人。
“海神大人,你想找的这样的人世上只有两种,一种就是和您一般多情的。”
沧溟显然没料到幽寒梦会给出这样的答案,那双总是盛着漫天星河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迷茫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了。
“另一种是无情之人。”
“无情?何以见得?”
“多情之人自然是懂您的寂寞,他们或许能与您共饮一杯酒,同赏一场花,却终究无法理解您在这永生里,日复一日的空虚。”幽寒梦直直迎上他的视线:“而无情之人,他们不在乎您是高高在上的海神,还是一个落魄的凡人。他们不会因您的身份而趋附,也不会因您的风流而唾弃。他们只是……以本来面目待您。”
沧溟久久没有说话,他忽然笑了,那笑声不再有往日的轻佻,而是带着一丝释然,一丝了悟。
“多情与无情……”他低声重复着,仿佛在品味着其中的滋味:“有趣,当真有趣。”
神界的时光静谧,但幽寒梦偶尔会随海神大人下界,这一次他们来到东海。
海神大人说有要事处理,叫她自己玩去,临走之际交给了她一颗定海珠,所谓要事大抵又是去沾花惹草了。
幽寒梦摇摇头,纵身跃入海中。随着下潜,光线渐暗,四周愈发阴冷。直到潜到一处穴底,她看到一个黑影蜷缩在礁石间,正发出低低的呜咽。
那是一条长有九个头的小蛇,九个头颅垂落在地,鳞片还未长全。中间的头颅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渗着黑血,其他头颅则不安地扭动着。
九头蛇似乎察觉到她的到来,中间的头颅猛地抬起,发出一声嘶吼,腥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你是谁?来杀我吗?”中间的头颅口吐含糊的人言,声音沙哑。
幽寒梦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它受伤的头颅上。她想起典籍中记载,九头蛇生性凶残,却也脆弱——每个头颅都承载着一种欲望,若欲望失控,便会反噬其身。
“你受伤了。”她缓缓伸出手。
九头蛇的其他头颅发出警告的嘶鸣,中间的头颅却迟疑了。他看着幽寒梦眼中没有杀意,只有淡淡的同情,暴戾的眼神渐渐软化。
“他们……他们都想杀我。”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我只是……想找个朋友。”
幽寒梦想起自己无论是在凡界,还是初入神界时,也是这般孤独。
“我可以当你朋友。”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九头蛇受伤的头颅。
九头蛇浑身一僵,随即,那庞大的身躯竟颤抖起来,而中间的头颅低下,温顺地蹭了蹭幽寒梦的手心。
“真的可以吗?”
“真的。”幽寒梦笑了一下,取出一个神界的果子:“吃吗?很甜的。”
九头蛇犹豫了一下,中间的头颅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住果子。他咀嚼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好吃!”
其他头颅闻到香味,也凑过来,眼中满是渴望。幽寒梦又取出几个果子分给它们,一时间,九头蛇的九个头颅都忙着吃果子,再无半分凶戾之气。
“我叫幽寒梦,你呢?”
“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九头蛇吧。”他含糊不清道。
幽寒梦闻言有些诧异,但名字一事只有重要之人才能赐予,她也不好随意给九头蛇取名,只是点头应允。
远处,沧溟站在浪尖,静静看着这一幕。随后转身离去,留下幽寒梦与九头蛇在这深海之地共享片刻安宁。
自那日后,幽寒梦时常偷偷下界,来看望小九。她教它控制欲望,教它分辨善恶,给它讲神界的故事,讲海神大人的寂寞,讲凡间的烟火。小九也渐渐变得温顺,不再嗜血,九个头颅之间也学会了相互包容。
他们成了彼此最秘密的朋友,一个在神界,一个在东海,隔着天与海的距离,却有着最纯粹的羁绊。
接下来的日子里,幽寒梦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是海神忠实的“侍女”,一半则是九头蛇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一日,沧溟从外面回来,衣服上沾染一丝气息,那气息古老而又强大,令人心惊胆战。他走进书房,将一枚沙漏放在了案几上。
幽寒梦进来送茶时,看到了那枚沙漏。她的心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海神大人,这是?”
沧溟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枚沙漏上:“我找到他了。”
她从海神大人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她从未听过的复杂情绪——有释然,有敬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幽寒梦的手一抖,茶盏险些脱手,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当时是不是不该多嘴?她一直以为,海神大人要找的会是身份尊贵的某族族长,又或是能与他并肩的神,再不济就是那些个某个不知名的散仙。
但她从未想过,会是时间神。
那个统御着时间长河,凌驾于万神之上的存在。传说中,时间神从不参与神界的纷争,他独居在时间的尽头,冷漠而孤高,俯瞰着世间万物的生灭轮回。
“是时间神?”
沧溟点了点头:“我找遍了万界,看过了无数的生灵,直到我站在时间的尽头才明白,我一直在寻找的,是一个能与我比肩,看尽这世间繁华落尽的人。”
他伸出手触碰着那枚沙漏,星砂从他指尖流过,映亮了他的眼眸。“他,就是那个人。”
“海神大人,这次您是……认真的?”她结结巴巴地问。
“自然认真。”
幽寒梦微笑着:“海神大人,恭喜你得偿所愿。”
沧溟看着她,忽然轻笑一声:“得偿所愿?”
他摇了摇头:“幽寒梦,你不懂。他那样的存在,是孤独的顶点,别说与他论道,共饮,我连触碰都无法触碰得到。”
“海神大人……”幽寒梦轻声唤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妨。”
露台上,神界的风竟也带着海水的咸涩。幽寒梦看着沧溟,他正凝视着那枚悬浮在空中的沙漏,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绝望。
幽寒梦干劲十足道:“海神大人,就让我来帮你吧。”
沧溟笑了笑:“你?一个连情都不知道为何物的丫头片子也想帮我?你可知他指间流转的时间之力,轻轻一捻,便能让你我化作虚无?”
“海神大人,我的命是您给的,只要你想,纵使赴死,我亦无迟疑。您曾教过我,海浪的纹路藏着潮汐的密语,神界的云絮能织成情书。既然如此,我便用这些琐碎光阴为您铺一条能走近他的路。时间神掌管时间,看尽了世间万物的生灭轮回,寻常之物他定然看不上眼。大人若想打动他,得需投其所好。”
沧溟挑眉:“投其所好?他能有什么喜好?”
幽寒梦分析道:“时间神虽冷漠,却不代表不会动情。他只是看多了聚散离合,故而不敢轻易动情。大人若想让他动心,便要让他明白,您与那些过眼云烟,是不同的。”
“愿闻其详。”
幽寒梦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想时间神喜爱的,定是那些承载过漫长岁月与深厚情感的‘信物’。比如,一朵在时间长河中永不凋零的花,一段记载历史的卷轴……”
“你的意思是让我送他这些?可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海神大人您要送的,是只有您能给的之物。”
“海神大人您可用神力,凝结一枚只属于时间神的‘星砂’。这星砂在以您的神力温养七七四十九日,待星砂成型,制成一枚独一无二的沙漏。沙漏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就像你手中的那枚意义非凡的沙漏一般,而这枚沙漏里的星砂是您亲手凝结,代表着您对他的心意。沙漏的两端,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正如您与他,一个掌管海洋,一个掌管时间。”
沧溟听得入了神,点点头算是应允。
沙漏制成那日,沧溟带着它,来到了时间神殿。他没有进去,只是将沙漏放在神殿门前的石阶上,然后便悄然离去。
第二日,幽寒梦偷偷去查看,发现沙漏不见了。她知道,这是个好兆头。
幽寒梦翻阅着神界典籍,寻找着时间神的踪迹:“时间神虽喜静,却也并非从不离开神殿。每逢月圆之夜,他都会去观星台看下界的沧海桑田。”
于是,每逢月圆,沧溟便会“恰好”出现在观星台。有时,他会带着一壶仙酿,独自饮酒,有时,他会抱着一把古琴,弹奏一曲。
起初,时间神对沧溟视若无睹。可渐渐地,他开始会在观星台多停留片刻,偶尔,还会与沧溟说上一两句话。
幽寒梦见状提醒:“海神大人,您不能总是主动,要让他也尝尝思念的滋味。”
沧溟听取建议玩起消失,他回到了自己的神殿,开始闭门谢客。
时间神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会不经意地问起其他神祇是否见过海神。甚至有一次他路过海神殿,站在云雾外,静静地看了许久。
幽寒梦知道鱼儿快要上钩了。
“海神大人是时候了,您要选一个特别的地方,一个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地方,向他表明心意。”
沧溟选在了时间的尽头——那是一个虚无的空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永恒的现在。
他用神力在那里创造了一片星海,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他们相遇以来的某一个瞬间。
他将时间神带到这里,指着那片星海,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许久的话。
那一刻,时间神沉默了。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转身,消失在了星海之中。
沧溟有些失落,但幽寒梦却告诉他:“海神大人,他没有拒绝,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以为事情会这样慢慢发展下去,直到时间神最终接受沧溟的心意,可她错估了海神大人对时间神的执拗。
那一日,海神不顾一切地登上时间神殿,当着众神的面献上了最炽热的告白。然而,回应他的是时间神的沉默和天道的震怒。
“轰——”
一道雷霆劈下,狠狠砸在时间神殿的穹顶。那座象征着永恒与秩序的宫殿,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幽寒梦的心也随之碎裂,这一切都要怪她。
若不是她当初的话,海神大人就不会懂何为情,爱上时间神。
若不是她在海神大人为情所困时为他出谋划策,让他那颗孤寂的心第一次尝到了情爱的甜,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若不是她,海神大人此刻或许仍是那个多情又孤寂的神祇,在神界云端漫不经心地游荡,看尽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虽有寂寞,却无灾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那份触不可及的爱恋,不惜与天道为敌,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都怪我…都怪我…我果然是灾星…”幽寒梦喃喃自语,泪水模糊了视线,怀中的沙漏硌着她的胸口,传来一阵阵灼人的痛。
她知道,时间神是天道最喜爱的一位神祗。
他超然物外,不为任何情爱所困,是天道亲手塑造最完美的“秩序”化身。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天道法则的最好诠释。
海神大人的爱恋却打破了这份完美,他的炽热,他的执着,他的不顾一切,都在向天道宣告着一种错误——一种对既定秩序的挑衅,一种对神律天条的蔑视。
天道可以容忍神祇的疏懒,可以容忍他们的争斗,甚至可以容忍他们的背叛,却唯独不能容忍这种足以动摇神界根基的、炽烈而纯粹的“情”。
因为“情”是规则之外的变数,是秩序之上的混乱。它不似凡尘烟火,转瞬即逝,却如星火燎原,一旦燃起便难熄灭。
其他神祗亦有结为连理者,受天规庇佑,依律成婚,只因他们情不越矩,爱不违令吗?不是的,明明生命和死亡犯的错比海神大人还要严重。
生命女神掌管万物萌发,生灵在她的呼吸间获得灵魂。死亡之神则披着夜色巡行,他的镰刀不带悲喜,只依天律收割将尽的命途。他们本是对立而平衡的存在,如同昼夜轮转,从不逾矩。
可当生命女神为一个凡魂逆天改命,以神血续其残生时,死神却在命簿上刻意遗漏她的名字,任她游走于生死之外。
下界的人若想要复活人根本绝无可能,除非是借鸿蒙开天之物,亦或者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才可打破生与死的法则。
曾有巫祝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书写逆命之咒,每写一字便失一感,七字成时,目盲耳聋,舌断心枯,最终化作石像,唯余咒文悬浮于空,却仍未能唤回所爱之人。亦有帝王焚城祭天,以万民之命叩问幽冥,结果只招来正道修士的追杀,赤地千里,魂魄无归。
仿佛天地在冷笑:你们连自己的命都护不住,竟妄想篡改他人的终局?
那么,神明可以随意复活人吗?不可以,天律明文,生死有界,神不得私授永生,违者将遭魂火焚心之罚。打破它,不是不可能。虽法则大于一切,可生与死的法则掌握在生命女神与死神手上,旁的神要想复活得需过问他们,或者拥有足够强的实力。而他们只需动动手的功夫,便能让死者复生,不染因果。
天道无情,可比天道更无情的是那藏在法则背后偏袒的意志。
反观海神大人只是求爱时间神便要被降下天罚,是因为时间神作为天道最完美的作品,绝不能被这变数所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