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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晨七点四十五分,城市还未完全苏醒,陈默已经站在了“通达证券”那扇斑驳的玻璃门前。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街角的落叶和昨夜未干的雨水。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在“老味道”吃了碗最便宜的牛肉面后,他破天荒地没有回那个月租八百的出租屋,而是拐进了隔壁巷子的“极速网吧”。

网吧老板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看见陈默湿漉漉的样子,挑了挑眉:“包夜二十,送泡面。”

“我……就用一下Wi-Fi。”陈默说,声音有些窘迫。

老板打量了他几秒,指了指角落里最破旧的那台机器:“那边,三块钱一小时。Wi-Fi密码贴桌上。”

那台电脑的键盘缺了几个键帽,屏幕上有道细细的裂纹,但还能用。陈默交了十块钱——这是他明天午饭的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开始了他毕业以来最疯狂的一夜。

他查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光伏产业最新政策分析、欧盟碳关税对出口企业的影响、天合光能三季度财报解读;通达证券官网那简陋得像是九十年代风格的页面,被他翻了个底朝天,连“公司简介”里那句“成立于2005年,深耕本地市场”都背下来了;他还注册了三个股票论坛,看老股民们怎么吐槽券商服务,怎么抱怨手续费太高;甚至找到了证监会最新发布的《证券经纪人执业规范》,一条条研读。

凌晨三点,网吧里弥漫着泡面味和烟味。旁边的小年轻在打游戏,骂骂咧咧地敲着键盘。陈默的眼睛干涩发疼,他揉了揉,继续在手机备忘录里打字:

“新手开户常见问题:1.安全吗?答:资金第三方存管,券商碰不到钱;2.会亏光吗?答:除非加杠杆爆仓,否则最多亏到零;3.怎么选股?答:先从模拟盘开始……”

他写了整整二十七条。

凌晨五点,窗外天光微亮。陈默趴在桌上睡了半小时,梦见自己站在交易所大厅,周围是闪烁的大屏和喧闹的人群,他张嘴想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他关掉电脑,走出网吧,在街角的公共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衬衫领口昨晚洗过,但没熨,皱巴巴的。

七点四十五分,他提前四十五分钟到了公司楼下。楼下看门的大爷正在扫院子,看见他,眯起眼睛:“新来的?”

“是,昨天刚应聘上实习生。”

大爷停下扫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三楼那家?”

“对,通达证券。”

大爷摇摇头,继续扫地,嘟囔了一句:“年轻啊……”

陈默没听清后面的话。他走上三楼,站在玻璃门前,手里攥着昨晚在网吧打印机上花五毛钱打出来的几页资料——光伏板块分析摘要、开户流程简化图、常见问题应答模板。纸的边角已经起毛,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软。

八点整,门开了。

张经理拎着个掉漆的保温杯走出来,看见陈默时微微一怔,抬腕看了看那块表盘有些模糊的电子表:“来这么早?”

“嗯,怕迟到。”陈默声音有些干涩,清了清嗓子,“也……想提前熟悉环境。”

张经理没说什么,侧身让他进来。办公室里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或者说,保持着很久以来的样子。三台电脑屏幕已经亮了,红绿K线在跳动。空气里有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行,先去打扫卫生。”张经理指了指角落,那里立着扫帚、拖把和一个红色塑料水桶,桶沿有一圈褐色的水垢,“我们这儿不雇保洁,实习生轮流值日。上一个实习生上个月走了,攒了几天,今天你值。”

陈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才注意到地板缝里塞着的烟头,茶几上堆成小山的用过的纸杯,宣传单散落得到处都是,上面印着“牛市来了!”的标语,日期却是半年前的。

“好。”他没多话,挽起袖子,接过工具。

打扫从拖地开始。陈默把水桶接满水,倒了小半瓶地板清洁剂——瓶子快空了,他摇了摇,勉强挤出一些。拖把的布条已经磨损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只剩几根线头。他蹲下身,先用手一根根捡起地板缝里的烟头。烟头的过滤嘴被踩扁了,沾着灰尘,有些已经发霉。他数了数,一共十七个。

“抽烟的人不少。”他心想。

茶几上的纸杯里留着茶垢和咖啡渍,最底下那个甚至还有半杯发馊的液体。陈默屏住呼吸,把它们全部清理掉,又用抹布仔细擦过茶几表面。木头纹理里嵌着陈年的污渍,怎么擦都擦不掉,像这间办公室的底色。

椅子一共八张,除了张经理那张老板椅,其他都是普通的办公椅,轮子有些已经坏了,推起来吱呀作响。陈默把每张椅子摆正,擦过扶手和靠背。在第三张椅子的坐垫缝隙里,他摸到一枚五毛钱硬币,想了想,放在了前台的笔筒里。

宣传册的种类比他想象的多:除了通达证券自己的产品介绍,还有各种基金宣传单、期货入门指南、甚至有几本泛黄的《股市入门宝典》。陈默按类别把它们码齐,最新的放上面,过期的暂时收到柜子里。前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黄了一半,土干得开裂。他接了水,慢慢浇透,又摘掉枯叶。

做完这些,他直起腰,看了看墙上的钟:八点四十分。

办公室干净了不少,虽然依旧破旧,但至少有了秩序。阳光从朝东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金粉。

张经理一直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偶尔接个电话,语气简短:“嗯……再看……不急。”他一次也没回头看陈默打扫,但陈默感觉到,那双眼睛的余光始终在观察。

八点五十分,陆续有人来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件花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没扣,露出小半截金链子。他叼着烟,斜挎着个黑色公文包,看见陈默,愣了一下。

“哟,新来的?”他上下打量陈默,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停留了一秒,“学生娃?”

“实习生,昨天刚来。”陈默放下拖把。

“行啊,老张又骗来一个。”男人笑了,把烟灰弹在地上——陈默刚拖过的地方,“那什么,顺路帮带份盒饭啊,老样子,‘老味道’的宫保鸡丁,加辣,米饭要硬点的。”

陈默还没回答,第二个也进来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抱着一摞文件夹。她瞥了陈默一眼,对花衬衫男说:“李奎,你又让人跑腿。”

“新人嘛,锻炼锻炼。”叫李奎的男人笑嘻嘻的,“王姐你也来一份?”

女人想了想,对陈默说:“鱼香肉丝,不要葱,米饭少一点。钱下班给你。”

“不用,我……”陈默想说公司报销吗,但没说出口。

“记公司账上。”张经理头也不回地说。

陆续又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看起来都比陈默大不了几岁。他们各自报了盒饭要求,陈默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李奎-宫保鸡丁加辣;王莉-鱼香肉丝不要葱;赵斌-红烧肉;孙晓梅-麻婆豆腐;周伟-跟李哥一样。

九点整,张经理敲了敲桌子:“晨会。”

所有人聚到白板前,陈默找了个角落的小凳子坐下——那是之前扫地时从桌子底下拖出来的,凳面有裂纹,他用抹布擦过了。

张经理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支红色白板笔,语气严肃:“昨天大盘微跌0.3%,收在3040点下方,但创业板反弹0.8%,新能源板块有资金流入迹象。北向资金净流出十五亿,主要是白酒和银行。”

他在白板上画了几条线:“今天重点关注光伏和锂电。李奎,你跟进‘宁德时代’的异动,昨天尾盘有笔三千万的买单,查查是谁。”

李奎点头:“行,我联系营业部问问。”

“王莉,盯紧北向资金流向,特别是下午两点半之后,看有没有偷袭。”

“明白。”

“其他人按各自板块跟踪。另外,”张经理顿了顿,“公司下季度考核指标下来了,新增开户数要求提高20%。都知道什么意思吧?”

办公室里一阵低低的骚动。王莉皱眉:“张总,现在这行情,开户本来就难……”

“难也得做。”张经理打断她,“不然下季度预算砍半,你们奖金也别想了。”

没人说话了。陈默坐在角落,心脏跳得有些快。晨会的内容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以为会是激昂的市场分析、精准的买卖点判断,但实际上,更多是琐碎的任务分配和业绩压力。

他鼓起勇气,举了举手。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像聚光灯。陈默感觉到脸有些发烫,但还是开口:“张经理,我……能参与客户接待吗?或者帮忙开户?”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李奎先笑了,那种带着嘲讽的笑声:“小兄弟,你连我们公司卖什么产品都还没背熟吧?客户问个融资融券利率你都答不上来。”

“我已经背了。”陈默迅速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几页皱巴巴的纸,“我们主推三类账户:普通账户、信用账户、期权账户。开户免手续费,首笔入金满五万送Level-2行情一年。融资利率8.6%,融券9.2%。风险提示书有三页,必须客户本人签字,录像存档……”

他一口气背完,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张经理挑了挑眉,没说话。王莉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周伟——那个看起来最年轻的正式员工——小声对旁边的孙晓梅说:“记性不错啊。”

“但客户不是考官,不会让你背题。”李奎还是那副不屑的表情,“人家来开户,是来赚钱的,不是来听课的。你得告诉他,为什么要在我们这儿开,不是去隔壁‘华泰’‘中信’。”

陈默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所以我还准备了……用最简单的话解释复杂概念。”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蓝色白板笔——手有点抖,但握紧了:“比如,我把‘做空’比喻成‘借股票卖了,等跌了再买回来赚差价’,就像……就像租书。你去图书馆借一本热门的书,转手高价卖给别人,等这本书过气了、降价了,你再买一本一样的还给图书馆,中间的差价就是赚的。”

他在白板上画了个简单的流程图:借入→卖出→价格下跌→买入→归还→赚差价。

“对于‘止损’,我说这是‘下雨天打伞,亏一点小钱,避免淋成落汤鸡’。”陈默越说越快,“‘分散投资’是‘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老话,但我会加一句:‘篮子也不能都放在同一辆车上,万一翻车全完蛋。’”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电脑主机嗡嗡的声音。

张经理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然后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不是昨天那种似笑非笑,而是真正的、带着点欣赏的笑。

“行啊。”他说,“今天你跟前台轮岗,试试看。王莉,你带他一下。”

王莉点头:“好。”

陈默的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坐回凳子,手心全是汗。

晨会散了,各人回到工位。王莉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本文件夹:“这是客户接待流程,看一遍。九点半开始会有零散客户来,你先在旁边看着,下午再实操。”

“谢谢王姐。”

九点二十五分,陈默站在前台旁边,背挺得笔直。王莉正在整理资料,头也不抬地说:“放松点,你这样站着,客户以为我们要收费。”

“哦,好。”陈默稍微放松肩膀。

“第一个客户通常是最难的。”王莉说,“要么是老头老太太来问退休金怎么理财,要么是啥都不懂的小白,问‘多久能翻倍’。你得有耐心,但也得有效率——每个人最多二十分钟,超过就是浪费时间。”

“明白了。”

九点半,门被推开了。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肘部打了补丁,手里拎着个印着“健康讲座赠品”的布包。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东张西望,脚上的布鞋鞋底沾着泥。

王莉用眼神示意陈默:你的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迎上去。他想起昨晚在论坛上看到的一句话:对待散户,最重要的是消除距离感。

“您好,欢迎光临通达证券。”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而不谄媚,“请问您是咨询开户,还是办理业务?”

男人往后缩了缩:“我……看看。随便看看。”

“没关系,您先坐。”陈默引他到休息区的沙发——那是他早上擦过三遍的沙发,“喝点水。天冷了,暖暖手。”

他倒了杯温水,双手递过去。这个动作他练习过——不能太高显得卑微,不能太低显得随意,要正好在对方胸口位置。

男人接过纸杯,手有些抖:“谢谢……谢谢。”

“不急,您慢慢看。”陈默在他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正对——那样太有压迫感,“我们这儿新开户有活动,免手续费,还送行情软件。您以前接触过股票吗?”

“没,没有。”男人摇头,声音很低,“我就是……听邻居说,炒股能赚钱。他去年赚了三万。”

陈默注意到他说“三万”时,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但我啥也不懂,字都认不全……”

“很多人一开始都不懂。”陈默身体前倾,保持平视——他身高一米七八,坐下后正好和对方眼睛齐平,“我教您最简单的:您先开个户,存点小钱试试。我们有模拟盘,先练手,不亏真钱。”

“模拟盘?”男人疑惑,“那是啥?”

“就是虚拟的。”陈默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碎了一角,但还能用,打开同花顺模拟交易界面,“您看,这是我开的模拟账户,里面有十万虚拟资金。您可以随便买,今天买明天卖,亏了不心疼,学会了再进真金白银。”

他演示了一遍:搜索股票代码,输入买入数量,点击确认。界面上跳出“委托成功”的字样。

“就这么简单?”男人凑近了些。

“就这么简单。”陈默把手机递给他,“您试试?”

男人犹豫了一下,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他显然不太会用智能机,陈默耐心地指导:这里点一下,那里划一下。五分钟后,男人成功“买入”了一百股工商银行。

“这就……买了?”

“对,模拟的。”陈默笑,“您现在就是股东了,可以看它涨跌。不过这是虚拟的,真开户后流程一样,只是用的是真钱。”

男人来了兴趣,问了一堆问题:怎么买?怎么卖?亏了怎么办?能赚多少?陈默一一解答,用的全是大白话。当对方问“会不会亏光”时,陈默没有回避:

“会。如果买错了股票,公司退市了,钱就没了。如果加了杠杆,跌太多也会爆仓。所以一定要用闲钱,不能借钱炒股,更不能拿看病钱、买房钱来炒。”

男人听了,反而点点头:“实在。那些拍胸脯说稳赚的,我不敢信。”

聊了半小时,陈默摸清了对方的情况:姓张,五十三岁,原来在纺织厂做工,厂子倒闭后打零工,儿子在省城读大学,学费生活费压力大。他想试试炒股,看能不能赚点补贴家用。

“张叔,”陈默改了称呼,“我建议您先入个三千、五千试试水。就当交学费,亏了也不伤筋动骨,赚了更好。我给您挑几支稳当的,蓝筹股,波动小。”

“那……开一个?”张叔搓着手。

陈默心跳如鼓,但表面平静:“好,我帮您办。”

他拿出开户二维码,指导张叔用微信扫描。注册、实名认证、绑定银行卡——每一步都需要耐心,张叔老花眼,手机字小,陈默帮他调大字号;银行卡密码记不清,陈默让他慢慢想,不急;风险测评题目看不懂,陈默一道道解释。

十一点十分,所有流程走完。系统提示:审核中,预计1-3个工作日。

“这就好了?”张叔有些茫然。

“好了,等审核通过,您就可以入金交易了。”陈默把开户回执打印出来,装进文件袋递给他,“这上面有您的资金账号和初始密码,回去改一下。这是我的名片——”他临时用便签纸写了名字和电话,“有任何问题,随时打我电话或微信。”

张叔接过文件袋,手还是有些抖,但这次是激动的:“小陈啊,谢谢你……真谢谢你。我去了两家银行,那些人都不耐烦,说‘自己看说明’……”

“应该的。”陈默送他到门口,“张叔,记住我一句话:股市有风险,千万别贪。赚了要跑,亏了要割。宁可少赚,不能大亏。”

“哎,记住了。”

张叔走了,布包挎在肩上,背挺直了些。

陈默关上门,转过身,发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张经理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抱着手臂。

“不错。”他难得地夸了一句,“第一个客户,开了。”

陈默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衬衫已经湿透,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但是,”张经理话锋一转,“你知道这种客户的价值吗?”

陈默一愣。

“张叔这种,入金最多三五千,交易频率低,佣金贡献几乎为零。”李奎替张经理说了,“咱们公司考核的是有效户——日均资产一万以上,或者月交易额满十万。他这种,开了也白开。”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张经理拍拍他的肩,“态度不错,耐心够,话术也实在。至少没把客户吓跑。继续努力。”

十二点,陈默骑着共享单车去订盒饭。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他先去“老味道”,报了五个人的要求,老板娘——昨天那个大妈——一边记一边问:“你们公司新来的?”

“嗯,实习生。”

“姓张的那老头还没倒啊?”老板娘把单子撕下来,“我都以为他撑不过今年。”

陈默不知道怎么接话。

“行了,半小时后来取。”老板娘摆摆手,“对了,你要不要也订一份?员工价,八折。”

陈默摸了摸口袋——只剩两百多块了。他摇头:“不用,我……回去吃。”

实际上他包里只有两个昨天在超市买的馒头,和一小包榨菜。

取了“老味道”的盒饭,他又跑了两家别的餐馆——孙晓梅要的沙拉轻食在隔壁街,周伟临时改口说要牛肉面得去另一条巷子。陈默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共享单车,在秋日的阳光下穿梭,汗水从额头滑进眼睛,刺得生疼。

十二点四十,所有盒饭送回办公室。李奎接过宫保鸡丁,掀开盖子闻了闻:“嗯,今天辣椒够劲。”

王莉递过来十五块钱:“我的那份,钱。”

“公司不是报销吗?”陈默一愣。

“那是老张忽悠你的。”王莉笑了,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公司账上早没钱了,我们都是自己垫,月底看能不能从奖金里扣。”

陈默看着手里的十五块钱,突然明白了什么。

午休时间,他躲在楼梯间啃完了那两个冷馒头。榨菜太咸,他一口馒头一口自来水,噎得直捶胸口。楼下大爷端着饭盒上来,看见他,顿了顿,从自己饭盒里夹了块红烧肉给他。

“吃吧,年轻人长身体。”

“不用,我……”

“拿着。”大爷不由分说,“我儿子当年刚工作时,也这样。”

陈默接过,那肉肥瘦相间,酱油色,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小口吃了,油渍沾在手指上,他舔干净了。

“三楼那公司,”大爷蹲在他旁边,也啃着馒头,“听说以前风光过,零七年大牛市的时候,开户的人排队排到楼下。老张那时候还是客户经理,赚了不少。”

“后来呢?”

“后来熊市来了,客户亏惨了,闹事的都有。公司裁人,就剩老张和几个老员工撑着。”大爷叹气,“这行啊,看天吃饭。天好了,猪都能飞;天不好,凤凰也得掉毛。”

陈默默默听着。

下午,他主动守在前台。王莉去跑业务了,李奎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像是在和客户争吵。赵斌和孙晓梅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周伟在打游戏,屏幕上是《英雄联盟》的界面。

一点半,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说是要销户。

“阿姨您坐。”陈默递上水,“怎么突然要销户呢?是我们服务不满意吗?”

老太太眼圈红了:“不是……是我儿子病了,要钱做手术。股市里的钱套着,割肉出来,亏了三万……”

陈默心里一紧。他听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了二十分钟:儿子尿毒症,每周透析,媳妇跑了,留个孙子才六岁。股市里投了十万,现在只剩七万,取出来还不够一次手术费。

“阿姨,”他轻声说,“销户流程我帮您办。但您先别急,我帮您看看持仓——万一有能回点血的,咱们少亏点割。”

他登录老太太的账户——密码是她写在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持仓三只股票,两只深套,一只微盈。陈默研究了半天,建议她把微盈的那只卖掉,深套的两只暂时别动,等个反弹。

“能反弹吗?”老太太问,眼睛里有一丝希望。

“我……不敢保证。”陈默诚实地说,“但现在割,就真亏定了。您再等一个月,如果还跌,再割。这期间,我帮您关注着,有消息就通知您。”

老太太握着他的手,眼泪掉下来:“孩子,谢谢你……那些人,就知道催我销户,没人跟我说这些……”

陈默帮她办了部分赎回,又把自己的电话留给她:“阿姨,有任何需要,打我电话。我帮不上大忙,但跑跑腿、查查资料可以。”

老太太走了,背影佝偻。

陈默坐在前台,心里堵得慌。他想起父亲咳嗽时压抑的声音,想起母亲在语音里强装的笑。股市不只是K线和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具体的苦难。

下午陆续来了几个人:有来查余额的年轻白领,陈默顺带介绍了新发的债券基金;有路过避雨的外卖小哥,陈默递上纸巾,闲聊中得知他想攒钱买电动车,陈默建议他先做定投;还有一个穿着睡衣的大叔,进来就问“有没有内幕消息”,陈默哭笑不得,只能反复强调“股市有风险”。

他没有再开成一户,但加了七个微信,发了三十多份宣传单。每一个人的情况他都简单记在便签上:外卖小哥小李,25岁,月入六千,想攒三万买电动车;白领刘女士,32岁,有十万闲置资金,风险承受能力中等……

下班前,张经理叫他进办公室。

办公室很小,堆满了文件和旧报纸。张经理递给他一张表格:“这是客户资料登记表,以后每个接触的客户,都要记录:姓名、联系方式、职业、资金规模、风险偏好、投资经验、意向等级、跟进计划、备注。”

陈默接过表格,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段,有些还有子项:“风险偏好”下面分“保守”“稳健”“积极”“激进”;“意向等级”从A到E,A是“本周可开户”,E是“无意向,仅咨询”。

“每天下班前交给我看。”张经理说,“我会告诉你哪些客户值得跟,哪些放弃。”

“好。”

“还有,”张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文件夹,里面是厚厚一沓打印纸,“这是公司去年收集的潜在客户名单,电话都被打烂了,但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要打二十个陌生电话。打完要记录通话内容:接了没?态度如何?有没有意向?下次跟进时间。”

陈默翻开文件夹,名单上的信息很简陋:姓名、电话,有些有年龄和职业,很多连姓名都没有,只写个“王先生”“李女士”。电话旁边有人用铅笔标注“空号”“拒接”“已开户”,字迹潦草。

“记住,”张经理看着他,眼神犀利,“这里不是学校。没人看你绩点3.8,没人听你背‘CAPM模型’‘ Black-Scholes公式’。能拉来客户,你就是人才;拉不来,你连扫地都不配。”

陈默点头,把表格和文件夹都抱在怀里:“明白。”

走出大楼时,天已擦黑。街灯一盏盏亮起,小吃摊开始出摊,空气里弥漫着油炸和碳烤的香味。陈默站在街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下午加的那个“张叔”。

他斟酌了一会儿,打字:“张叔,今天感谢您信任。这是我整理的新手操作指南(文件),您有空看看。记住:1.先用模拟盘练一周;2.第一次入金别超过五千;3.任何操作前,可以先问我。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

发送成功。

几乎是立刻,张叔回复了:“收到,谢谢小陈!你是个好孩子。”

陈默看着那行字,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知道这个客户可能永远达不到“有效户”标准,可能永远贡献不了多少佣金,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他抬头,看见写字楼的灯一盏盏熄灭。三楼的窗户还亮着——张经理还没走,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风从街口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塑料袋,发出沙沙的声响。陈默摸了摸口袋里的客户登记表,和那沓厚厚的潜在客户名单。文件夹的边角硌着他的肋骨,提醒他明天的任务。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明天,他要打第一个陌生电话。那通电话可能被直接挂断,可能被骂“骗子”,可能对方根本不记得留过信息。但也可能,电话那头是一个正在寻找投资渠道的人,一个可能改变他实习命运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让他清醒了些。朝着公交站走去,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株在风中挣扎的树,根扎在泥里,枝桠却固执地伸向天空。

他知道,他必须继续生长。

就像那盆前台半死不活的绿萝,只要还有一滴水,一丝光,就要伸出新的叶子。

公交车来了,他投币上车。车厢里人不多,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规划明天的工作:

7:30到公司,打扫卫生;

8:50记盒饭需求;

9:00晨会;

9:30-11:30前台接待;

12:00订饭、取饭;

13:30-17:00客户跟进、打电话;

17:30整理登记表;

18:00下班后,去网吧查资料,准备后天晨会分享……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在最后加了一行:

“记住:真实比技巧重要,耐心比聪明重要。”

车窗外,城市夜景流动如河。霓虹灯牌闪烁,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映出万千灯火。陈默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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