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三日,轮到玉竹长老授课。
这位青衣女子端坐于案前,气质沉静如水,和杉鹊长老的温和,苏无叶的凌厉截然不同。
她面前铺着一张空白符纸,身旁摆着朱砂、灵笔,以及几方不同质地的砚台。
“今日讲基础护身符。”
玉竹长老开口,声音清冷,语速平稳,没有半个字的废话。
她执笔蘸墨,手腕轻转,一道流畅的符文便在纸上徐徐展开。
笔锋起落间自有韵律,仿佛不是在画符,而是在弹奏一曲无声的古调。
“符文是天地规则的具象,每一笔都需与灵力共振。”
她边画边讲解,“起笔要稳,转折要利,收笔要轻。神识需始终附着于笔尖,感受灵力在符文中的流转。”
秦昭雪凝神细看。
玉竹长老笔下那枚符文看似简单,却隐含着某种玄奥的平衡,每一处弧度都恰到好处。
就连平日坐不住的江逐风,此刻也安分下来,屏息凝神,一笔一画地跟着勾勒。
温如玉虽主修丹道,却也听得认真。
吴晗意……吴晗意已经快把笔杆捏断了,额上冒出细汗,显然这精细活比挥剑难得多。
“好了,都试试。”
四人各自提笔。秦昭雪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方才所见,将灵力缓缓注入笔尖。
第一笔落下,朱砂在符纸上晕开一小片——灵力注入太多。
她定了定神,重新铺纸。
这次灵力控制稍好,但转折处却生涩僵硬,符文灵光黯淡,显然未能成形。
玉竹长老踱步到她身边,看了一眼:“心太急。符文如剑招,需有呼吸。”
她执起秦昭雪的手,带着她重新起笔。
温凉的手指覆在手背上,秦昭雪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灵力的流动,轻柔却坚定,如溪流穿石。
“感受我的节奏。”玉竹长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秦昭雪闭上眼,任由那股力量牵引。
笔尖在纸上滑过,这一次,符文终于亮起微光,虽仍显稚嫩,却已初具形态。
“不错。”玉竹长老松开手,“你悟性很好,只是缺些耐心。符道与剑道相通,都讲究‘意在先,力在后’。”
“多谢长老指点。”
一堂课下来,江逐风完成得最好,符文灵光充沛,已接近玉竹长老所示范的水准。
温如玉次之,吴晗意……她面前的符纸已经废了七八张,最后那张勉强能看,但灵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二师姐,”江逐风凑过去,笑嘻嘻道,“要不你还是专心练剑吧?”
吴晗意瞪他一眼,把笔一搁:“符箓小道,不及剑道万一。”
玉竹长老轻轻摇头,却也没多说。
课后,四人一同离开。
日子便在这般规律的修炼中悄然流逝,转眼已过半月。
秦昭雪始终留意着山门外的动静。
按说太一宗早该找上门来,她捅了秦昭阳一剑,又夺了本命剑,依秦海川夫妇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
可山门外始终风平浪静。
就连秦昭阳每月该发病的日子,都安然度过。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她心生警惕。
不过她并非毫无准备。
当初留在秦昭阳体内的那缕混沌灵气,如今成了她感知其状态的媒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秦昭阳的伤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丹田内灵气重新充盈,甚至比受伤前更为凝实。
这背后,不知又耗去了多少灵药与天材地宝。
秦昭雪唇角微勾,感受着体内随之增长的精纯灵力。
多亏了这个“好弟弟”重新开始修炼,她才能这般顺利地突破到练气后期。
留他一命,果然值得。
就在她几乎要放下戒备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日清晨,秦昭雪正在院中练剑,江逐风匆匆找来:“小师妹,太一宗来人了。”
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秦昭雪收剑,并不意外:“来了多少人?”
“不多,就七八个。”江逐风顿了顿,“但你母亲……苏希冉来了。还有太一宗那个宗主之女,叶玲儿。”
秦昭雪点头,整了整衣袖便要往外走,却发现江逐风没跟上来。
“三师兄?”
江逐风站在晨光中,少年俊朗的脸上满是认真:
“你若不想去,可以不去。整个青玄宗都会护着你,没人能把你从这儿带走。”
秦昭雪微微一怔。
“我知道小师妹从前吃了很多苦。”
江逐风声音低了些,“无叶长老带你回来时,你瘦得……让人心疼。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绝不能再让人欺负了去。”
秦昭雪看着他认真的眼睛,心头暖流淌过。
她轻轻一笑:“三师兄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见她确实毫无惧色,江逐风这才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符箓塞进她手里:
“拿着!金刚符、疾风符、爆炸符……应有尽有!一会儿要是动手,别犹豫,直接用符开路,跑!”
秦昭雪笑意更深,将符箓仔细收好:“多谢三师兄。”
两人行至山门,远远便听见对峙之声。
“姐姐,昭雪在这里过得很好,不劳你费心了。”是苏无叶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苏无叶!你这是在害她!”苏希冉的嗓音尖利,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秦昭雪缓步上前。
山门外,苏希冉一身素衣立于众人之前,脸色苍白得可怕,手腕上缠着白布,隐隐渗出血色。
叶玲儿站在她身侧,身后跟着几名太一宗内门弟子,皆是一脸倨傲。
一见到秦昭雪,苏希冉眼中顿时迸发出复杂的光,有愤怒,有焦急,还有一丝……秦昭雪看不懂的情绪。
“小雪!”
苏希冉快步上前,声音竟带上哭腔,“快跟娘回去,别闹脾气了!你爹那边我会跟他说的,他担心坏了!”
秦昭雪没有立刻答话。
她目光扫过苏希冉苍白的面容,扫过她渗血的手腕,心中忽然明了:
女儿不在,第一个被推出去吃干抹净的,就成了母亲。
真是讽刺。
她忽然展颜一笑,当着众人的面轻盈地转了个圈:“你看我现在,比起从前如何?”
苏希冉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细细打量。
眼前的少女脸颊丰润了些,唇色红润,身姿挺拔,眼中有了光,再不是从前那副枯瘦苍白、死气沉沉的模样。
“胖了……有血色了,也健壮了……”苏希冉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这就是我的回答。”秦昭雪笑意倏地收敛,声音冷澈,“苏夫人,请回吧。”
“苏夫人”三字如利刃,狠狠扎进苏希冉心口。
她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更白。
“秦昭雪!你怎么能这样对亲生母亲说话?”
叶玲儿忍不住站出来,厉声指责,“她养你十几年,这些日子天天以泪洗面!你怎能如此自私!”
不等秦昭雪回应,江逐风已怒上眉梢:“是养她,还是吸她的血?!”
此言一出,连秦昭雪都惊讶地看向他,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在太一宗的过往。
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并不难猜。
温如玉精通丹道,早看出小师妹气血亏空得异常。
吴晗意又偶然见过她臂上疤痕。
三人稍一合计,真相便呼之欲出。
“我能有什么办法!”
苏希冉尖声反驳,眼中蓄满泪水,“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吗?!”
吴晗意抱臂冷笑:“看不得儿子死,就看得女儿去死?”
“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们外人插手!”
苏希冉态度强硬起来,她抹去眼泪,眼神变得锐利,
“小雪,今日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你打伤亲弟、强夺本命剑,天理难容!就算躲在这里,修仙联盟也不会放过你,你爹更不会放过你!”
字字如刀,句句威胁。
江逐风正要争辩,却被秦昭雪抬手拦住。
少女上前一步,直视着苏希冉的眼睛。
那一刻,她眼中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温顺悉数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厌烦。
她厌倦了继续扮演乖顺的女儿。
“那又如何?”
声音平静,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今日为何只带这么点人来。”
秦昭雪一字一句,如刀锋刮过,“逼亲女献血十六年,剥其骨为子铸剑——这等丑事,你们敢让外人知道吗?”
苏希冉脸色煞白。
“那把剑本就是我的骨血所铸,也是你们狼心狗肺的证据。”
秦昭雪继续道,声音里淬着冰,“我没一剑杀了秦昭阳,已是我心慈手软。你们若再纠缠——”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我不介意把这件事,好好跟修仙联盟说道说道。”
死寂。
山门外只余风声。
苏希冉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瘫倒,被叶玲儿慌忙扶住。
她颤抖着伸出手,泪光闪烁:“你就忍心……看我被……”
“忍心。”
秦昭雪打断她,眼神冷冽如万载寒冰。
“你们当初如何对我,我如今便如何回报。很公平。”
说罢,她转身对青玄宗众人展颜一笑,仿佛刚才的锋芒从未存在:
“我们回去吧。他们……不敢怎样。”
苏无叶深深看了苏希冉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惜,有失望,更多的是决绝。
“姐姐,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你凭什么指责我!”
苏希冉忽然失控尖叫,声音凄厉,“当年若不是你怂恿我们逃离苏家,小妹怎么会死!现在你又要来害我女儿!苏家不会放过你!”
苏无叶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深的悲凉:
“昭雪天赋极佳,来此半月已至练气后期。若当年我们带着小妹一起逃出来,她是不是……也能活得这般精彩?”
可惜,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她不再多言,转身踏入山门,再未回头。
苏希冉颓然跌坐在地,泪流满面,一遍遍重复:
“我没有错……错的是苏无叶,都是她的错……”
叶玲儿不忍,上前搀扶:“夫人,我们走吧。”
苏希冉被她扶着,踉跄离去。
等待她的,是秦海川的怒火,和下一次献血,如今这苦果,终于轮到她亲自品尝。
山门缓缓闭合。
秦昭雪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渐渐合拢的缝隙,望着苏希冉远去的背影,心中一片平静。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原来彻底死心之后,连情绪都是奢侈的。
“小师妹。”吴晗意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掌心温热,力道坚定。
秦昭雪转头,看着师姐关切的眼神,看着江逐风气鼓鼓的模样,看着温如玉温和的笑意,看着苏无叶挺直的背影……
心中那点最后的冰封,悄然融化。
“我没事。”她轻声说,反手握紧了吴晗意的手,“真的。”
从今往后,太一宗是前尘,秦家是过往。
而她,是青玄宗的秦昭雪。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