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证申请提交后，日子依旧在按部就班地流逝。
陆晨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连复健医生都啧啧称奇，说从未见过昏迷如此之久、苏醒后机能恢复这般迅速的病例。僵硬消退，力量回归，连皮肤都仿佛被重新注入生机，褪去了长期卧床的苍白。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沉静，提醒着旁人，时间在他身上刻下的，远不止生理的痕迹。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通过那台平板和偶尔借用护士站的电脑，观察着这个世界。游戏之外的世界，同样变化巨大。短视频平台占据主流，信息碎片化得令人目眩。直播行业空前繁荣，游戏、娱乐、带货……各式各样的主播在虚拟世界里攫取着注意力与财富。他看到了更多关于英雄联盟的直播，也看到了围绕它产生的各种生态：云顶之弈的悠闲，大乱斗的欢乐，还有那些顶着夸张标题、内容却乏善可陈的“高分教学”。
他也看到了自己即将踏入的这个“潜力新人主播”认证系统。似乎是平台为了挖掘有实力的新鲜血液推出的通道。通过者能获得一定的初始曝光和基础资源，但竞争同样激烈。无数自认技术不错的玩家趋之若鹜，希望能借此一飞冲天，但绝大多数都石沉大海，或是在得到一点流量后迅速湮灭。
陆晨对此并无太多期待，也谈不上紧张。那只是一种手段，一个或许能让他更快接触到这个时代“顶端”——哪怕是虚假顶端——的途径。他更关注的，是峡谷本身。
他继续用那个空白小号打排位。定级赛十连胜上黄金后，排到的对手和队友水平略有提升，但在他眼中依旧破绽百出。他尝试了更多英雄，更多位置。用卡牌大师崔斯特时，他对大招落地时机的选择和大局观的把控，让对手的支援永远慢上半拍；用魂锁典狱长锤石时，那些匪夷所思角度的钩子和灯笼，总能在绝境中创造生机；甚至用提莫队长，他也能通过对线细节和蘑菇阵的精妙布置，让对手上单痛不欲生。
胜率奇高，MVP拿到手软。小号的段位如坐火箭般攀升，很快就突破了铂金，向着钻石迈进。每一局，他几乎都是以一种近乎教学般的冷静和效率在赢游戏。操作干净利落，决策清晰果断，极少失误。这种稳定到可怕的carry能力，渐渐开始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偶尔会有上一局的队友或对手加他好友，惊叹他的操作，询问是不是哪位大神的小号。陆晨一概不予理会。也有个别对局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对手的走位、技能施放、支援时机，似乎比同段位的人高出那么一点点，带着点刻意训练的痕迹，但在他面前，依旧不够看。他猜测，那可能就是当前所谓的“高分玩家”或“绝活哥”。
他就像一柄沉入池塘的利剑，初时无声无息，但随着下潜，搅动的水流已开始悄然扩散。
这天下午，苏小雅带来了出院的好消息。所有检查指标都已恢复正常，医生认为他可以回家休养了。
“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晨哥。”苏小雅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里面是陆晨昏迷期间留在医院的少量个人物品，以及那套旧键盘鼠标。“我爸的车在下面等着。先去我家……嗯，你原来的房子，太久没人住，需要彻底打扫通风才行。我妈说让你先在我们家住下，房间都收拾好了。”
陆晨没有反对。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家”的概念，他都需要时间重新适应和定义。苏家是他目前最熟悉的锚点。
苏小雅的家在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区，环境安静。她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见到陆晨醒来并恢复得这么好，既高兴又唏嘘，热情中带着小心翼翼的体贴，绝口不提过去十年和陆晨父母的变故，只是不停地让他多吃菜，好好休息。
房间是苏小雅哥哥以前住的，整洁明亮，书桌上甚至已经摆好了一台看起来不错的台式电脑。
“我哥前年换新电脑，这台旧的就放家里了。配置可能不是顶尖，但玩英雄联盟绝对够用了，网络也很快。”苏小雅解释道，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直播认证要是通过了，用这个正好。”
陆晨摸了摸冰凉的机箱外壳，点了点头：“谢谢，费心了。”
“不费事。”苏小雅摆摆手，又想起什么，“对了，认证有消息了吗？”
陆晨登录了客户端看了一眼。“还没有。”
“哦……”苏小雅似乎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扬起笑容，“肯定没问题的！你打得那么好。”
陆晨不置可否。
在苏家安顿下来的日子平静而规律。苏父苏母白天上班，苏小雅似乎在做着一份时间自由的线上文案工作，大多时间也待在家里。她总是很安静，要么在自己房间对着电脑打字，要么在客厅看书，偶尔会切好水果送到陆晨房间，看到他屏幕上的游戏画面，也不多问，放下水果就轻轻带上门离开。
陆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他需要尽快熟悉这个时代的游戏版本、装备改动、英雄强弱。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版本更新日志，以及当前高分段的游戏录像。学习的过程让他对这个“青铜时代”的理解愈发清晰，也愈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很多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战术思路、资源交换理念，在当前的主流认知中要么被忽视，要么被曲解。玩家们更热衷于追求击杀的快感和所谓“秀操作”的视觉刺激，对游戏更深层次的胜负逻辑缺乏耐心和钻研。
他的排位之旅仍在继续。钻石分段，遇到的对手和队友确实比之前强了一些。偶尔会遇到配合还算默契的队友，也能遇到一两个操作有点亮眼的对手。但整体节奏和决策水平，依然让他感到……轻松。
直到一个晚上。
他排到了一局钻一到大师的晋级赛。位置是中单。他选择了诡术妖姬乐芙兰，一个极度依赖操作和刺客直觉的英雄。
对线的对手是虚空行者卡萨丁。ID叫“指尖流沙”，看起来像个专精玩家。进入游戏后，陆晨很快察觉到一丝不同。这个卡萨丁的走位很谨慎，补刀稳健，换血时机抓得很准，几次试图用W技能虚空之刃的附加伤害进行消耗，都被陆晨扭开或反制，但他也没有露出明显破绽。
六级前，双方和平发育，补刀几乎持平。
六级，双方几乎同时升到关键等级。卡萨丁有了大招虚空行走，机动性质变；妖姬的爆发能力也达到第一个峰值。
就在这时，对方打野蜘蛛女皇伊莉丝，从陆晨这边的F6路口绕了过来，卡了一个非常刁钻的视野阴影。几乎是同时，卡萨丁毫无征兆地R技能突脸，接E技能能量脉冲减速！
这是一个经典的卡萨丁到六配合打野的强抓时机。蜘蛛的人形态E技能结茧已经抬手。
电光石火之间，陆晨眼神微凝。这个配合的时机和角度，有点意思。
他没有慌乱。在卡萨丁R脸落地的刹那，陆晨的妖姬秒学R技能故技重施（复制W），同时向后放出W技能魔影迷踪！妖姬的身影向后位移，险之又险地让卡萨丁的E技能边缘擦过，减速效果微弱。而蜘蛛的结茧，预判的正是妖姬W的落点！
但陆晨的W并没有走直线，而是一个微小的斜向位移，并且几乎在位移的同时，第二次按下W键，回到了原位！
蜘蛛的结茧呼啸而过，捆住了空气。
卡萨丁显然没料到妖姬会用回到原位的方式躲掉两个关键技能，愣了一下。就是这瞬间的迟疑，陆晨的妖姬动了。Q技能恶意魔印挂在卡萨丁身上，E技能幻影锁链出手，精准命中被小兵卡了一点点位置的卡萨丁。同时，复制的W技能再次踩出，补上伤害并拉近身位。
卡萨丁血量骤降，慌忙交出刚刚转好一点的R技能向后拉开，但妖姬的锁链二段触发，禁锢！点燃挂上。卡萨丁闪现，陆晨跟闪，一发附带被动的平A，收下人头。
First Blood！
单杀。
蜘蛛见势不妙，悻悻退走。
全程操作发生在两三秒之内，冷静、精准，带着一种近乎预判的从容。
“666！” “卧槽，这什么反应？” “妖姬代中代？” 队友的惊叹在聊天框刷出。
而对面的卡萨丁，在泉水沉默了足足十几秒，才在所有人频道打出一行字：“妖姬，你是谁的小号？”
陆晨没有理会。
然而，这局游戏并没有就此变成一边倒的屠杀。对方的打野蜘蛛开始疯狂针对中路，几乎住在了附近。而陆晨这边的打野，则沉迷于刷野和去下路“帮忙”却往往无功而返。
更让陆晨注意的是，对方的下路组合，打法突然变得极其激进，几次强行换血，甚至不惜用闪现硬拼。而自己这边的下路，显然招架不住，连续送出人头。上路的对线也是小劣。
对方似乎在有意识地通过中野的压力，牵制住陆晨这个明显最强的点，然后从其他路打开缺口。这种思路，在陆晨看来依旧粗糙，但比起之前那些无头苍蝇般的对局，已经有了明确的战术意图。
有点意思了。陆晨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致。不是对对手实力的认可，而是对“变化”本身的兴趣。
他不再执着于对线单杀卡萨丁。开始利用妖姬的机动性频繁游走。一次灵性的下路反蹲，配合自家残血的下路双人组，反杀了对方越塔的ADC和辅助。一次精准的野区入侵，逮住了正在打河蟹的蜘蛛，一套技能将其秒杀。
他的击杀数在上涨，但对方的团队经济却没有被拉开太多。卡萨丁在默默发育，对方的上单也拿到了优势。
游戏进行到二十五分钟，双方在大龙坑附近拉扯。陆晨的妖姬从侧面阴影处W接R复制W，两段超远距离位移，直切对方后排的ADC。但就在他二段W踩下去的瞬间，对方辅助宝石骑士塔里克的炫光几乎同步落下，而ADC身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虚弱！
妖姬的爆发被虚弱和宝石的护盾大大削弱，一套技能没能秒掉ADC。同时，卡萨丁从侧面R进场，目标直指陆晨这边的ADC。蜘蛛的结茧也从一个诡异的角度飞向妖姬的归位点。
陆晨瞬间按下了秒表（中娅沙漏）！
金色的光芒笼罩妖姬，躲掉了蜘蛛的结茧和卡萨丁的部分伤害。但就在这2.5秒里，战局急转直下。自家ADC被卡萨丁和对方上单切死，辅助也未能幸免。打野和上单且战且退。
金身结束，陆晨虽然换掉了对方残血的ADC，但自己也陷入重围，最终被卡萨丁收掉。
一波二换四，对方顺势拿下了大龙。
劣势，第一次出现在陆晨所在的蓝色方。
“中单你刚才秒ADC啊，切那个有虚弱的干嘛？”打野开始抱怨。
“下路送太多了，玩不了。”ADC也在甩锅。
“我的我的，没注意宝石有闪。”辅助试图缓和。
陆晨沉默地看着灰色的屏幕，以及对方带着大龙BUFF推进的兵线。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着，没有参与争吵。
这一波，对方的应对很有针对性。虚弱给得及时，宝石的保护也很到位。卡萨丁的进场时机选择得不错。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在这个分段感受到一点点“被设计”的压力。
但也仅此而已。
他买好了装备，标记了一下远古龙即将刷新的时间。“拖，等远古龙。”
或许是之前他carry的表现还有一定威信，队友虽然嘴上抱怨，但也没人继续争吵，开始努力清线防守。
接下来的几分钟，陆晨的妖姬如同幽魂，不再追求高风险的单切，而是利用视野差和机动性，不断抓单、骚扰、偷发育。对方带着大龙BUFF的推进被一点点化解，优势没能继续扩大。
远古龙刷新前夕，陆晨的妖姬摸进了对方红BUFF野区，在草丛里放下了控制守卫，排掉了对方的真眼。他静静地等待着。
果然，对方打野蜘蛛来做视野。妖姬WR双踩接QE，瞬间将其秒杀！
“蜘蛛掉了！远古龙！”陆晨快速打字。
少了一个关键打野和惩戒，对方不敢轻易接团。蓝色方顺利拿下远古龙。
带着远古龙BUFF，蓝色方展开了反击。陆晨的妖姬不再担任主切手，而是利用链子和印记进行拉扯和消耗，给队友创造机会。一波中路高地前的团战，他先手链住了想要R进场的卡萨丁，配合队友将其秒杀，随后又用灵活的位移躲开关键技能，残血收割了对方的上辅。
一波团灭，反推，结束游戏。
胜利的徽记弹出，陆晨的妖姬数据14/3/7，伤害、承伤、参团率依旧是华丽的MVP数据。
但他没有立刻退出。他看着结算界面对方卡萨丁“指尖流沙”的数据，8/5/6，并不难看。
对方在所有人频道又打出一句话：“妖姬，你很强。能加个好友交流下吗？我是‘星火’战队的青训分析师。”
星火战队？陆晨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是LPL的一支中下游队伍。
他没有回复，直接退出了结算页面。
刚回到大厅，右下角就弹出了好几个好友申请。除了刚才的队友和对手，还有一个ID叫“星火-流沙”的申请，备注写着：“兄弟，聊聊？我们战队正在招人试训。”
陆晨直接忽略了所有申请。
他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指。窗外的夜色已深，小区里只剩下零星几点灯火。
这一局，比之前的任何一局都要“有趣”一些。对手有了些章法，知道针对，知道保护，知道利用阵容和时机。那个卡萨丁，操作和意识明显高出当前段位平均值一截，应该是受过一定训练的。所谓的“青训分析师”，大概也就这种水平了。
这就是当前LPL青训的水准么？
陆晨关掉了游戏客户端。他感到一丝倦意，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精神上的消耗。就像成年人陪孩童玩一局需要动点脑筋的游戏，虽然赢了，却并无多少成就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初夏草木的气息。
这个世界，并非一潭死水。水面之下，还是有潜流在涌动的。只是，这潜流的力量，与他曾经搏击过的惊涛骇浪相比，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或许，那个直播认证，能让他接触到水面更上层的一些东西？哪怕只是泡沫。
正想着，房门被轻轻敲响。
“晨哥，睡了吗？我热了牛奶。”苏小雅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轻轻的。
“进来吧。”
苏小雅端着两杯牛奶进来，递给他一杯。她看了眼还亮着的电脑屏幕，小声问：“又在打游戏？顺利吗？”
“嗯，赢了。”陆晨接过温热的牛奶。
“那就好。”苏小雅捧着杯子，小口喝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个认证……还没消息啊？”
“应该快了。”陆晨说。按照平台提示，三天审核期，明天就是第三天。
“哦。”苏小雅点点头，没再追问。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城市的霓虹将天际线染成一片模糊的暖色光晕。
“晨哥，”苏小雅忽然轻声开口，“如果你真的去做直播……会是什么样的？”
陆晨沉默了片刻，看着手中牛奶表面微微晃动的涟漪。
“不知道。”他说，声音平静，“播着看吧。”
苏小雅转过头，看着陆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线条。他的眼睛映着远处的微光，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她想起小时候，看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时的他，眼神是炽热的，专注的，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而现在，那里面只有一片深潭般的静。
她不知道这十年沉睡带走了他什么，又沉淀下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这样的晨哥，虽然平安醒来，却好像离她，离这个世界，更远了。
“不管怎么样，”苏小雅用力吸了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晨哥，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那么厉害，打游戏也好，做别的也好，肯定都能行的。”
陆晨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点点笨拙的鼓励。
他心中那潭深水，似乎被这单纯的信任，极轻地触动了一下，漾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澜。
“嗯。”他应了一声，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谢谢。”
第二天上午，陆晨刚结束一局排位，客户端右下角，终于弹出了他等待（或者说并未真正期待）的消息。
不是系统提示，而是一封站内信，来自直播平台官方。
“亲爱的召唤师，恭喜！您的‘潜力新人主播’认证审核已通过。您的直播间已自动开通，房间号：XXXXXX。相关推广资源将在24小时内配置到位。请注意查收并阅读《新人主播开播指南》及《平台直播规范》。祝您直播顺利，人气长虹！”
同时，客户端他的ID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发着微光的“直播中”按钮，以及一个同样微光闪烁的“新主播”标签。
认证通过了。
陆晨看着那串数字房间号，和那个等待被点亮的“直播中”按钮。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在书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新的身份，新的窗口。
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让这个沉睡后苏醒的世界，看看曾经巅峰的峡谷，是什么模样。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新人主播开播指南》。文档很长，充满了各种激励政策、推荐算法、互动技巧、违规条款等等。
陆晨快速浏览着，目光平静。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开始。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