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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市第三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即使在白天,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消毒水、疾病和绝望的沉郁气息。到了夜晚,这种气息更是被放大,与阴影一同沉淀在走廊、病房和每一个角落。

林砚在亥时前赶到了这里。他没有走灯火通明、尚有零星人员走动的主楼大门,而是按照老陈地图上一条极其隐晦的标注,绕到了住院部后面一条废弃的、堆满杂物的消防通道。通道的铁门锈迹斑斑,虚掩着,锁早已损坏。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通道里没有灯,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标志牌投下的、惨绿色的微弱荧光。空气里是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楼梯向上延伸,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三楼,七号病房。

林砚踩着冰冷的水泥台阶,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仿佛不止他一个人在行走。掌心锁印传来持续的、微弱但清晰的悸动,如同一个精准的探测器,指引着方向,也昭示着目标的接近。那种悸动与之前收取肋骨、指骨、喉骨时都不同,更加……沉重,更加内敛,带着一种向下坠落的、与“生”剥离的引力。

推开三楼沉重的防火门,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疾病特有的、淡淡的甜腥味扑面而来。走廊很长,光线昏暗,顶灯每隔几盏才亮一盏,投下惨白而间隔的光斑。长长的影子在光斑间拉伸、变形。两侧病房的门大多紧闭,偶尔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或病人含糊的呻吟、咳嗽声从门缝里漏出,更添死寂中的不安。

七号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旁边就是污物处理间和护士站的后门。护士站亮着灯,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台电脑屏幕闪着幽蓝的光。整条走廊安静得可怕,连仪器的声音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

林砚走到七号病房门前。门是浅绿色的,漆面斑驳,上面贴着模糊的床号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仿佛被无数无形视线注视的不适感,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敲,稍微用力。

依旧是一片死寂。

他尝试着拧动门把手,没锁。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条缝,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发出昏黄如豆的光芒,勉强照亮病床周围一小片区域。

病房是双人间,但另一张床空着,被褥整齐地叠放着,像是一个沉默的陪衬。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个瘦小到几乎被被子淹没的身影,静静地躺在那里。床头柜上放着几瓶药、一个缺了口的玻璃杯,还有一张倒扣着的相框。

林砚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走廊里惨白的光线。房间里那股疾病与衰老的气味更加浓重,还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已经接受了所有结局、放弃了所有挣扎后的、死水般的平静。

他走到床边。赵淑芬睡着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处于一种药物维持下的、半昏迷的虚弱状态。她的脸瘦削得几乎皮包骨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灰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呼吸很浅,很慢,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床头监护仪上微弱跳动的绿色曲线,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林砚的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放在身侧的手上。那双手枯瘦如柴,皮肤松弛,布满褐色的老年斑和针孔留下的淤青。手指微微蜷曲着,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就是这双手,曾经操作精密的机床,曾经为儿子缝补衣裳,曾经牵着孙女的小手走过夕阳下的巷口……如今,它们无力地摊开着,仿佛已经放下了所有。

林砚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入安宁之地的闯入者,一个带着死亡契约的、不受欢迎的信使。

他想起老陈的话:冷静,无情,只做“秤”。

他从怀里取出那个灰黑色的“寂灭袋”。袋子一暴露在病房的空气里,似乎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度。床头小夜灯的灯光仿佛也被袋子吸走了一部分,变得更加黯淡。监护仪上平稳的绿色曲线,似乎也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林砚将袋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按照老陈纸条上最后的指示,从口袋里拿出一小截看起来普普通通、颜色暗沉、仿佛被香火熏燎过无数次的线香。没有香炉,他直接将线香插在倒扣的相框边缘缝隙里,然后掏出打火机。

“嚓。”

微弱的火苗亮起,凑近线香顶端。线香被点燃,却没有寻常香火那种浓郁的烟气,只有一丝极其清淡、近乎虚无的灰白色烟雾,笔直地向上飘起,然后在离顶端寸许的地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阻隔,缓缓散开,形成一团拳头大小、不断缓慢旋转的雾团,悬浮在半空。

雾团中心,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光点在明灭,如同将熄的星辰。

这截“引魂香”,据老陈说,能在不惊扰生魂的情况下,唤醒将死之人最核心的执念,并将其引导、显化,为“取骨”做准备。对于赵淑芬这种意识已经模糊的“准死人”,这是必要的步骤。

线香燃烧得极慢,那团灰白雾气无声旋转,病房里的光线似乎被进一步扭曲、吸收,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连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都变得遥远而空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砚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像个等待宣判的石像。掌心的锁印悸动着,冰冷而沉重。他能感觉到,赵淑芬身上那种“求死”、“求忘”的执念,正在被“引魂香”一点点牵引出来,如同深潭底部缓慢上浮的淤泥。

终于,病床上,赵淑芬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寻常老人浑浊、涣散的眼神。她的眼睛异常清明,甚至有一种近乎锐利的、回光返照般的亮光。她缓缓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林砚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解脱般的平静。

“来了……”她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像破损的风箱,但吐字清晰。

林砚点点头,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个灰黑色的“寂灭袋”:“赵阿姨,东西带来了。”

赵淑芬的目光移到袋子上,停留了几秒,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她又看向那悬浮的、缓慢旋转的灰白雾团,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嘲讽。

“香……点上了啊。”她喃喃道,“也好……干净……利落……”

她重新看向林砚,目光直直地,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你……看到小卉了吗?”

小卉,她的孙女,那个在车祸中幸存却智力受损、遗忘一切的孩子。

林砚摇头:“没有。陈老先生只给了我地址和您的信息。”

“哦……”赵淑芬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没看到……也好。那孩子,现在干干净净的,最好……别再沾上我这么个晦气奶奶的影子。”

她挣扎着,似乎想抬起手,但失败了,只是手指微微动了动。“在我……枕头下面……左边……缝在枕头套夹层里……”

林砚依言,小心地扶起她的头,手指探入枕头下方。触手是粗糙的棉布,他摸索着,很快在左侧摸到一小块硬硬的、方形的轮廓。他轻轻撕开枕头套边缘一个小小的线缝,从里面取出一个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塑封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裙子,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眼睛弯成了月牙。背景是公园的草坪,阳光很好。小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半旧不新的布娃娃。

“这是小卉……三岁生日那天照的。”赵淑芬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温柔,“她最喜欢这个娃娃,叫它‘花花’,睡觉都要抱着。”她顿了顿,气息更加微弱,“你……帮我把它,还有这张照片……找个地方,烧了。别让小卉……再看到。”

烧掉最后的念想,彻底斩断孙女世界里关于“奶奶”的痕迹。林砚捏着那张小小的照片,感觉它重若千斤。照片上的笑容越是灿烂,此刻的决绝就越是让人心头发堵。

“您……确定吗?”林砚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违背了老陈“不要安慰,不要给予希望”的告诫。

赵淑芬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年轻人……没到这一步,不懂。”她费力地喘了口气,“我这把骨头,早就被虫子蛀空了,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多拖累那孩子一天……她忘了好,忘了干净。忘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忘了她爹妈是怎么没的……就记得‘花花’,记得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糖是甜的……就够了。这就够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钉子,砸在林砚心上。“我这辈子……没求过谁。临了,就求这一件事。骨头,你拿走。让我……干干净净地走,也让小卉……干干净净地活。”

干干净净。这是她重复最多的词。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记忆和情感上的。一种残酷到极致的、以自我彻底湮灭为代价的“干净”。

林砚不再说话。他默默地将照片收好,重新看向赵淑芬。老人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胸口的起伏更加微弱,监护仪上的曲线也变得平缓。她的意识,或者说她最后凝聚起来的、用于完成“交易”的执念,正在被那柱“引魂香”引导着,聚焦于一点。

灰白色的雾团旋转速度加快了,中心的光点明灭不定,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波动。这波动引动着病房里的某种“场”。林砚看到,赵淑芬露在被子外的手,皮肤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青灰色的光芒沿着血管的走向,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她脊柱中段的位置——胸椎的某一段——汇聚。

那光芒极其黯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剥离”意味。不是暴力地撕扯,而是一种平静的、主动的、从生命最深处进行的“割舍”。

林砚取出了老陈提供的工具:粉末、细针、玉碟。但这一次,似乎并不需要他动手。那青灰色的光芒汇聚到顶点时,赵淑芬的后背脊椎位置,皮肤微微隆起,颜色变得灰败透明,仿佛那一段骨骼正在自行“析出”。

没有声音,没有流血。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冰层断裂的“咔嚓”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微弱却清晰。

一小截约莫拇指指节长短、颜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灰白色、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光泽的脊椎骨,从她后背那处灰败的皮肤下,缓缓“浮”了出来,静静地悬浮在离她身体寸许的空中。

骨头表面没有任何纹路,光滑,冰冷,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亿万年的鹅卵石,带着一种彻底的“死寂”感。它一出现,周围本就黯淡的光线仿佛又被吸走了一部分,连那柱“引魂香”形成的灰白雾团,都为之轻轻一颤。

这就是“准死人骨”,凝聚了赵淑芬“求被遗忘”之终极执念的脊骨。它不是活物的温润,不是木质的沉静,也不是戏痴的华彩,它是纯粹的“空”,是主动投向虚无的“舍”。

林砚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截冰冷的脊骨,放入玉碟中。脊骨与玉碟接触的瞬间,玉碟表面竟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迅速将玉碟连同脊骨一起,放入那个灰黑色的“寂灭袋”中。

袋口黑色丝线自动收紧。几乎在袋口合拢的刹那,病房里那种异样的、被抽离的感觉骤然消失。小夜灯的光线恢复了正常的昏黄,监护仪上的曲线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一些。悬浮的灰白雾团缓缓消散,“引魂香”也燃到了尽头,化作一小撮冰冷的灰烬,悄然落在相框上。

病床上,赵淑芬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微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接近石蜡的颜色。但她的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解脱般的弧度。

她所求的“干净”,开始了。

林砚不敢再停留。他将装着脊骨的“寂灭袋”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死寂感透过布料传来,让他的手掌都有些麻木。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仿佛已经陷入永恒沉睡的老人,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张倒扣的、再也无人会翻开的照片,转身,轻轻拉开病房门,闪身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走廊依旧寂静,惨白的灯光间隔投下。但就在林砚踏出病房门的瞬间,他全身的汗毛骤然倒竖!

不对劲!

太安静了!

刚才还能隐约听到的其他病房的仪器声、呻吟声,此刻全都消失了!整条走廊陷入了一种绝对死寂的真空状态,连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而且,光线不对。头顶那些间隔亮着的灯,光芒似乎变得……粘稠而扭曲,不再是单纯的惨白,而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祥的暗黄色,如同陈旧油脂凝固的颜色。光线照射的范围也似乎在收缩,光斑与光斑之间的黑暗地带,变得更加浓重,更加……具有实质感,仿佛墨汁在流淌。

更诡异的是,走廊两侧那些紧闭的病房门,门上小小的玻璃观察窗后,不知何时,似乎都贴上了一张张模糊的、苍白的脸!那些脸看不清五官,只有大概的轮廓,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上,面朝着走廊,面朝着林砚的方向!

林砚的心脏猛地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握紧了手中的“寂灭袋”,掌心的锁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不是预警,更像是一种……被侵犯领地后的愤怒震颤?

他想起老陈的警告:医院是生死交汇、执念丛生之地,不可久留。尤其是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准死人骨”的收取,相当于在生与死的脆弱边界上打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释放了赵淑芬那指向“彻底湮灭”的强烈执念波动。这种波动,在这种地方,就像黑暗中的灯塔,会吸引来什么东西?

他不敢再看那些玻璃窗后的模糊人脸,强迫自己移动几乎僵硬的腿,朝着来时的消防通道方向走去。一步,两步……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腐朽的鼓皮上。

突然!

“哒、哒、哒……”

一个清晰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紧不慢,保持着固定的节奏,正朝着他靠近!

林砚头皮发麻,猛地回头!

身后走廊空空如也,只有扭曲粘稠的暗黄灯光和浓墨般的黑暗。但那高跟鞋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不疾不徐地响着,越来越近!

不是幻觉!声音的源头,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跑!

林砚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他不再顾忌脚步声,拔腿就朝着消防通道的方向狂奔!怀里的“寂灭袋”冰冷刺骨,似乎比他刚拿到时又沉重了几分。

“哒、哒、哒……”

高跟鞋的声音骤然加快了!仿佛察觉到了他的逃跑意图,也从原本从容的步态,变成了急促的追赶!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分辨出鞋跟质地坚硬,敲击在光滑地砖上的清脆回响!

林砚亡魂皆冒,用尽全身力气冲刺!消防通道那扇锈蚀的铁门就在前方不远!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

“嗤啦——”

一声尖锐的、仿佛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

同时,一股阴冷刺骨、带着浓重福尔马林和腐朽气息的风,猛地从他身后扑来!

林砚甚至来不及回头,凭着本能向前一扑,撞开了消防通道的铁门,踉跄着冲了进去,反手用尽全力,“砰”地一声将铁门死死关上!

“咚!”

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一声沉重的撞击声从门外传来,震得铁门嗡嗡作响!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林砚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仿佛要炸开。门外,那高跟鞋的声音停了。但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指甲在缓慢刮擦金属门板的声音,“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他不敢停留,连滚爬爬地冲下楼梯。黑暗的楼梯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慌乱的脚步声。掌心的锁印灼热得发烫,那灰黑色的“寂灭袋”更是冰冷刺骨,两种极端的感觉在他手臂上交战,让他半边身子发麻。

冲出一楼消防通道,重新踏入外面相对“正常”的夜色和空气中,林砚才感觉那如影随形的阴冷和窥视感稍微退去。他不敢回头,朝着仄巷的方向没命地奔跑,仿佛身后有无数无形的手在拉扯。

直到再次看到仄巷口那盏在夜风中摇曳的、苍白如骨殖的白灯笼,林砚才稍稍放缓脚步,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剧烈擂动。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医院住院部大楼在夜色中只露出一个黑暗的轮廓,像一头蹲伏的巨兽。刚才走廊里的一切,仿佛一场短暂而恐怖的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梦。掌心的灼热,怀里的冰冷,以及灵魂深处残余的惊悸,都在提醒他刚才的真实。

他咬了咬牙,转身踏入了仄巷粘稠的黑暗。

收骨铺里,烛光依旧。老陈坐在案后,似乎永远保持着那个姿势。当林砚脸色惨白、浑身湿透(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踉跄着冲进来时,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先落在林砚死死攥着的灰黑色“寂灭袋”上,然后移向他惊魂未定的脸。

“遇到了?”老陈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砚点了点头,将“寂灭袋”放在案上,手还在微微颤抖。“走廊……变了。很多脸在门后看。还有……高跟鞋的声音,追我。”

老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拿起“寂灭袋”,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脸色微微一变。

“不止是医院的‘地缚灵’被惊动了……”他低声自语,打开袋口,看向里面那截灰白色的脊骨。脊骨安静地躺在玉碟中,表面那层白霜已经消散,但那股彻底的、冰寒的死寂气息却更加浓郁。

“这骨头的‘念’……太‘绝’了。”老陈凝视着脊骨,缓缓道,“决绝到几乎不带一丝生者残留的温情。这种纯粹的‘求灭’之念,在医院那种地方,就像黑夜里的火把,会吸引所有不甘消散、渴望‘存在’的残念。你听到的高跟鞋声……恐怕不是寻常的地缚灵。”

他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砚:“那声音,是不是听起来……很‘实’,很‘近’,甚至带点旧式鞋跟的清脆?而不是飘忽的、虚幻的?”

林砚回想那催命般的“哒哒”声,点了点头,心有余悸。

老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被‘盯’上了。不是医院里那些浑浑噩噩的残念,而是有‘主’的,跟着你从医院出来的东西。或者更准确说,是被这根‘绝念之骨’吸引,跟着它出来的。”

“跟着骨头……出来?”林砚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嗯。‘求被遗忘’是极端稀有的执念方向,对于某些特定的、依靠‘被记住’或‘存在感’而残存的东西来说,这种极端的‘空’与‘无’,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它们会本能地想要靠近、甚至……占据这种‘空’,来填补自己的‘虚’。”老陈解释道,语气带着罕见的严肃,“幸好你跑得快,回到了仄巷范围。这里有自己的规矩,外面的东西,一般进不来。”

一般?林砚捕捉到这个不确定的词。

老陈没有继续解释,而是拿起朱砂笔,在记录册上“林砚”名字下,画下了第四道竖线。这一笔,他画得极其缓慢、凝重,朱砂的颜色也格外暗沉,几乎发黑。

“四骨了。”老陈放下笔,看着那四道竖线,眼神幽深,“生、死、爱、憎、求、惧、痴……你已经集齐了‘生’(周桂芳的肋骨)、‘爱’(郑木生的指骨)、‘痴’(梅澜秋的喉骨)、‘死’(赵淑芬的脊骨)。还差‘憎’、‘惧’、‘求’。”

林砚默默听着,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麻木感席卷了他。每一次收骨,都像在人性最极端的悬崖边行走一次,带回一块滚烫或冰冷的灵魂碎片,同时也将自己往仄巷深处拖拽一分。掌心的锁印,随着老陈的话语,隐隐传来一阵悸动,仿佛在呼应着什么。

“你的‘锁’,”老陈的目光落在林砚的右手上,那蛛网纹路已经蔓延过手腕,锁形图案中心的暗金色斑点似乎更明显了些,“吸收了三根‘活人骨’的驳杂念头,又沾染了‘准死人骨’的绝灭死气,成长速度……超出了我的预计。它现在,不仅是个‘锚’和‘债契’,更像是个……‘胃口’被打开了的容器。”

容器?林砚看着自己掌心那冰冷而清晰的锁印,想到在医院走廊里,锁印对那种异常环境的“愤怒震颤”,以及它对执念碎片的微弱“吸力”。难道这东西,真的在以他收集来的执念为食,不断成长?

“接下来,你要更加小心。”老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锁’的成长,一方面能暂时减缓仄巷对你记忆和存在的吞噬,因为它需要你的‘存在’作为根基来‘消化’吸收的执念。但另一方面,它越强,你与仄巷、与苏晚娘核心的联系就越深,就越容易吸引……更麻烦的东西。医院里跟着你出来的那个,恐怕只是个开始。”

“那……下一个?”林砚问,声音干涩。

老陈重新摊开地图,手指在上面移动,这一次,他的指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那里并非具体的地址,而是一片区域的标注,旁边用小字写着:“南城旧货市场,丙戌巷尾,‘碎镜斋’。”

“骨主,无名氏,或者说,名字已不可考。人们都叫他‘镜爷’。”老陈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忌惮,“他收集镜子,各种各样的镜子,从古至今,从完整到破碎。他的铺子里,堆满了镜子。”

“镜子?”林砚心头一跳,立刻想起仄巷第一条规矩:不碰镜子。也想起自己在荒宅窗前,因为触碰镜面(玻璃)而失去影子、被烙上印记的噩梦开端。

“对,镜子。”老陈点头,“他的执念,是‘惧’。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对镜中影象的恐惧。但他恐惧的,又不仅仅是镜中的倒影本身。他要送的骨头,是‘颅骨’的一小片——眉心骨。”

眉心骨!位于额头中央,传统认为与灵台、神识相关!

“他恐惧镜子,又要用自己灵台相关的骨头做交换?交换什么?”林砚觉得这矛盾而诡异。

“交换……”老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交换‘看不见’。他愿意献出这块骨头,换取从此以后,在所有镜子里,都‘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也‘看不见’……镜子里可能出现的,‘别的’东西。”

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也看不见镜中的“异物”?林砚感到一阵荒诞的寒意。这意味着彻底抛弃在镜中的“自我确认”,也彻底隔绝通过镜子可能窥见的“异常”。这是一种何等的恐惧,才能让人愿意付出如此代价?

“他的‘惧’,从何而来?”林砚忍不住问。

老陈沉默良久,才道:“据说,很多年前,他是一名技艺高超的……入殓师。专门为死者整理遗容,让亡者以最安详的面目离去。他见过太多死亡,也见过太多……死后停留在面容上的,未能消散的‘表情’。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突然极度恐惧镜子,认为镜子会映出人皮囊之下隐藏的‘真容’,尤其是……亡者的真容,或者,将死之人的‘未来之容’。他开始疯狂收集镜子,却又恐惧每一面镜子。他的铺子‘碎镜斋’,据说里面的镜子,没有一面是完整的,都被他以各种方式破坏过,但又精心收藏。”

一个恐惧镜子的入殓师,收藏破碎的镜子,用眉心骨交换“看不见”……林砚光是听着,就感到一种扭曲而令人窒息的诡异感。这与前四根骨头主人的执念截然不同,更加晦涩,更加……贴近仄巷本身那种关于“映照”与“真实”、“表相”与“内里”的诡异规则。

“这根‘颅骨碎片’,是‘惧’之骨。”老陈看着林砚,“收取它,可能是最危险的之一。‘惧’是本能,根植于灵魂最深处。镜爷的恐惧,已经与他收藏的那些破碎镜子融为一体,形成了某种……独特的‘场’。你进入他的领域,不仅要面对他本人的极端恐惧,还可能被他那些破碎镜子中,残留的、扭曲的‘映照’所影响。你的‘锁印’虽然成长了,但在那种地方,未必是保护,反而可能因为你对执念的敏感,而成为更容易被攻击的靶子。”

林砚看着自己掌心的锁印,那暗青色的“锁”仿佛也在无声地凝视着他。前路越来越诡谲,危险越来越具体。他收集的已不再仅仅是执念,更像是……一把把打开不同恐怖领域的钥匙。

“我……能不去吗?”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老陈看着他,缓缓摇头:“‘锁’已成型,债契已深。你已入局,退路……早就断了。不去,仄巷的吞噬会加速,‘锁’的反噬也可能因‘饥饿’而降临。去,虽有危险,但收取‘惧’之骨,或许能让你的‘锁’更加稳固,也能为你争取更多时间。”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

林砚握紧了拳头,锁印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什么时候?”

“三日后,子时。‘碎镜斋’只在子时开门迎‘客’。记住,”老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无论你在镜子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甚至感觉到什么在触碰你……记住,那都是‘镜爷’的恐惧,是破碎镜中的幻影。守住你的本心,确认镜爷‘心甘情愿’交出眉心骨,然后,带上骨头,立刻离开。绝对,不要触碰任何一面镜子,哪怕它已经碎了。”

不要碰镜子。这个禁忌,从第一次任务开始,就如影随形。而这一次,他将直接踏入一个由破碎镜子构筑的、恐惧本身的老巢。

林砚拿起老陈推过来的、一个颜色斑驳如同破碎镜面反光、袋口系着银色丝线的布袋——这是用来收取“惧”之骨的容器。布袋触手冰凉,且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无数细小裂纹般的触感。

他转身,走向铺子门口。这一次,背后的目光似乎格外沉重。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老陈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林砚,‘惧’之骨后,七骨已得其五。苏晚娘丢失的‘骨’,轮廓将愈发清晰。你的‘锁’,和她之间的‘共鸣’,会达到一个新的峰值。届时……你可能会‘看’到更多。关于她,关于那场火,关于……你自己。”

林砚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陈师傅,”他第一次用了这个称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你到底,是想让我帮她解脱,还是想用我,把她‘钓’出来?”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老陈那干涩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某种深藏的悲凉:

“我……只想结束这一切。已经……太久了。”

林砚不再言语,一步踏出,重新没入仄巷无边的黑暗。

掌心的锁印,在踏入巷子的瞬间,骤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近乎欢愉的悸动。

仿佛嗅到了下一场盛宴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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