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下了整夜。
叶清弦回到剧院为她安排的临时住所——剧院顶楼一间废弃的化妆间改成的单身公寓。房间不大,十五平米,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满墙的镜子。镜子用黑布遮着,是她入住第一天就做的。她不喜欢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尤其是左手腕上那圈银色的枷锁烙印。
烙印在发烫。
从触碰那把椅子开始,灼痛感就没有停止过。不是持续性的疼痛,而是一阵阵的、有节奏的脉动,像心脏跳动,又像某种信号。
她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蓝光照亮她苍白的脸。文档里是今天的调查报告,光标在“椅子(编号CJ-001)”后面闪烁。
她敲下第一行:
【检测到高浓度意识残响,强度7.3标准单位。污染类型:自我献祭型剧本固化。危险等级:B。建议:长期监控,暂不接触。】
然后删除。
重写:
【椅子(编号CJ-001)存在异常意识活动。意识体疑似为三年前失踪人员陈砚(档案号CJ-0305)。意识状态:稳定但受限。与观察者(本人)发生单向意识通信,内容为警告性词汇“别碰”。初步判断为友善倾向。】
又删除。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枷锁烙印的脉动顺着小臂向上蔓延,经过手肘,停在肩胛骨的位置。这是烙印的警戒反应——当接近“同源污染体”时,它会通过疼痛示警。
同源。
这个词让她皱起眉。她的枷锁烙印是叛逃时被植入的,是编剧协会用来标记和惩罚叛徒的手段。烙印的材料、技术、原理,都属于编剧协会的核心机密。
那把椅子,怎么会和枷锁烙印同源?
除非……
她重新坐直,打开另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她从编剧协会带出来的资料碎片,不成体系,但有一些关键词反复出现:“剧场造物”“意识锚定”“永久性舞台装置”。
她搜索“椅子”。
没有直接结果。
搜索“意识残响”。
有三条记录:
【记录001:实验体编号47,女性,29岁,尝试将自身意识锚定于梳妆台。失败。意识消散87%,剩余13%呈混沌态,持续发出“化妆”相关词汇。处理方式:销毁。】
【记录002:实验体编号89,男性,41岁,成功将意识锚定于怀表。怀表可显示实验体生前最后记忆的时间点。副作用:周围三米内的时间流速减缓0.3%。评级:C级实用造物。】
【记录003:实验体编号112,性别不明,年龄不明,自愿进行“永久性舞台装置”转化。转化成功率0.7%。成功案例(如有)暂无记录。备注:此项目已暂停,因伦理委员会介入。】
叶清弦盯着第三条记录。
自愿转化。永久性舞台装置。成功率0.7%。
陈砚会是那个0.7%吗?
如果是,他是怎么做到的?编剧协会的实验记录里没有成功案例,但他显然成功了——虽然成功的形式是一把不能动、不能说的椅子。
她继续翻阅。资料很碎,大部分是实验日志的片段,没有完整记录。但有一个名字反复出现:“最初的演员”。
这个名字总是和最高权限的实验相关。记录显示,“最初的演员”曾亲自监督“永久性舞台装置”项目,但在某个时间点后突然叫停,理由是“产出效率过低,情感纯度不达标”。
情感纯度。
叶清弦想起扫描仪上那个词:自我献祭型。
她调出椅子的扫描数据,放大情感频谱图。图表显示,椅子散发的意识波动中,“牺牲”“保护”“愧疚”“爱”四种情感占比超过80%,且纯度极高——几乎没有杂念。
这很罕见。
大多数意识残响,尤其是非自愿形成的,情感频谱都是混乱的。恐惧、愤怒、迷茫、痛苦,像打翻的颜料混在一起。但椅子的情感,干净得像蒸馏水。
一个人要在什么状态下,才能以如此纯粹的情感完成意识锚定?
叶清弦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她的情感早就被枷锁、被计算、被“最优解”层层包裹,像裹了太多保鲜膜的过期食物,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窗外,雨小了。天色从深黑转向墨蓝,凌晨四点。
烙印的脉动突然加剧。
叶清弦猛地看向左手腕——银色纹路在发光,不是反射灯光,是自内而外的、微弱但清晰的白光。纹路像活了一样,沿着血管的走向向上爬,已经越过手肘,接近肩膀。
同时,她“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是直接在大脑里响起的声音,年轻男人的声音,疲惫但清晰:
“别……调查我。”
叶清弦屏住呼吸。
声音继续:“你的烙印……和我是同源的。调查我,它会激活更多……对你不好。”
她低头看着发光的烙印。纹路已经爬到了锁骨位置,像某种寄生物在寻找进入心脏的路径。
“你是谁?”她在心里问。
沉默。
几秒钟后,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自嘲:“陈砚。你应该在档案里看过我的名字。”
“你还保留多少意识?”
“足够思考,足够回忆,足够……痛苦。”停顿,“你手腕上的东西,是‘囚徒烙印’的变种。编剧协会用来控制叛徒的。我的椅子……用的是同一种材料,所以会产生共鸣。”
“材料是什么?”
“不能说。说了,烙印会惩罚你。”
话音刚落,叶清弦感到左肩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不是烙印本身,是烙印周围的皮肤——开始浮现新的纹路,像树根一样向心脏位置蔓延。
她咬牙忍住没出声,但额头渗出冷汗。
“看,”陈砚的声音里有一丝无奈,“它在阻止你知道更多。编剧协会的烙印有两层:第一层是控制,第二层是保密。你越接近真相,它越会伤害你。”
“怎么解除?”
“两种方法。第一,死。第二,找到下烙印的人,让他解除。”停顿,“我建议选第一种,因为第二种几乎不可能。”
叶清弦没说话。她走到洗手间,拉开衣领看向镜子。新的纹路已经爬到胸口,形状像锁链,锁链的尽头指向心脏。
“它会持续多久?”她问。
“直到你停止调查,或者死。”陈砚说,“烙印会判断你的‘威胁等级’。你现在是B级,所以只是警告。如果升到A级,它会直接引发心脏骤停。”
“你好像很了解。”
“因为我也被烙印过。”声音很轻,“在我还是人的时候。”
叶清弦回到书桌前,坐下。疼痛在减缓,但纹路没有消退,像刺青一样留在皮肤上。她看着那些银色的线条,突然问:“你为什么选择变成椅子?”
长久的沉默。
久到叶清弦以为连接断开了。
然后,声音响起,比之前更轻,像怕吵醒什么:“为了救我妹妹。她叫陈琳,今年应该十七岁了。她还好吗?”
叶清弦调出守序之眼的内部档案。搜索“陈琳”,结果很快弹出:女性,十七岁,江城一中高三学生,监护人陈明诚(父)。状态:正常。备注:高适应性受体(89%),需定期监控。
“档案显示正常。”她说。
“档案会骗人。”陈砚的声音里有一丝急切,“如果你能见到她,帮我看看她。真正的她,不是档案里的她。”
“为什么?”
“因为……”声音停顿,像在斟酌用词,“因为我付出的代价,不应该只换来一份‘正常’的档案。”
叶清弦看着屏幕上陈琳的照片。很普通的女孩,齐肩发,笑起来有虎牙,眼睛很亮。档案里写着:成绩中上,性格开朗,无异常行为记录。
但“高适应性受体89%”那一行字,用红色标出。
“她的适应性很高。”叶清弦说,“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是完美的‘容器’。”陈砚的声音低沉下去,“编剧协会,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会想得到她。所以我把她藏起来了——用我的牺牲,换她不被注意。但如果档案已经标记了她……”
他没说完,但叶清弦懂了。
“你想让我保护她?”
“不。”陈砚否定得很快,“我想让你离她远点。你身上的烙印,你调查我的行为,都会把她拖进更深的危险。离她远点,就当没见过我的档案,没听过我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犹豫,“因为你是三年来,第一个能听见我说话的人。我太孤独了,叶清弦。孤独到即使知道会害了你,也想多说几句话。”
叶清弦的手指停在键盘上。
孤独。
她懂这个词。从叛逃那天起,这个词就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守序之眼里,她是“前编剧协会的叛徒”,同事对她礼貌而疏远。普通人里,她是“知道太多秘密的危险分子”,没人敢靠近。
她也是孤独的。
“我可以定期和你交流。”她说,“作为交换,你告诉我关于编剧协会、关于剧场、关于烙印的一切。”
“烙印会惩罚你。”
“我知道。”
“你可能会死。”
“死亡率在计算之内。”
陈砚笑了——如果那能算笑声的话,更像是一声叹息的振动:“你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叶清弦,理性到疯狂。”
“他们是谁?”
“编剧协会的档案。你的名字在上面,评级A,备注:‘危险,不可控,但价值极高’。他们后悔没在你叛逃前杀了你。”
叶清弦面无表情:“我也后悔没多带点资料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不是犹豫,像是在思考。
“好。”陈砚终于说,“但我有条件。第一,交流必须在剧院进行,距离不能超过五十米。第二,每次交流不超过十分钟,否则烙印会升级。第三,绝对不能接触陈琳。”
“前两条可以。第三条,我需要评估。”
“叶清弦——”
“如果她的危险等级真的那么高,放任不管才是最大的风险。”叶清弦打断他,“我是剧本修复师,我的工作是评估风险、制定方案、执行修复。情绪用事会干扰判断,而我的判断是:陈琳需要被评估。”
“……你真的很像机器。”
“谢谢夸奖。”
她关掉电脑,看向窗外。天快亮了,雨已经停了,城市在灰蓝色的晨光中苏醒。剧院广场上,清洁工开始打扫,早餐摊冒出热气。
普通人的生活。
她曾经也有机会过那样的生活。在叛逃之前,在成为修复师之前,在手腕被打上烙印之前。
“今天就这样。”她说,“明天同一时间,我会去剧院。我需要知道烙印的完整运作机制,以及如何延缓它的激活。”
“延缓可以,解除不可能。”
“那就延缓。”
没有回应。连接断开了,像电话被挂断。手腕上的烙印停止发光,纹路还在,但疼痛减弱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叶清弦躺到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
她需要睡眠,但大脑停不下来。太多信息,太多疑问,太多需要计算的变量。
陈砚的意识状态、烙印的机制、陈琳的适应性、椅子与剧院的关联、七城污染的蔓延模式……
她坐起来,重新打开电脑,新建一个加密文档,标题:《CJ-001(陈砚)分析报告》。
第一行,她写下:
【评估结论:接触继续。风险可控,收益未知但潜在巨大。】
第二行:
【行动计划:
1.每日与CJ-001交流十分钟,收集情报。
2.暗中观察陈琳(目标CJ-002),评估实际威胁等级。
3.调查烙印同源材料,寻找弱化方法。
4.准备应对编剧协会可能的干预。】
第三行,她停顿了很久,最终打下一段与理性无关的话:
【备注:CJ-001表现出高度情感纯度(牺牲/保护/愧疚/爱)。这种情感结构在叛逃者中罕见,在协会成员中几乎不存在。推测其转化过程中的‘自我献祭’行为,可能触发了某种情感提纯机制。值得深入研究。】
研究。
她用这个词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为了研究,为了数据,为了找出编剧协会的弱点。不是为了那个声音里的孤独,不是为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不是为了那个已经变成椅子的男人。
她合上电脑,躺回床上。
闭上眼睛的瞬间,她看见了一把椅子。
孤零零的,立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照亮。
椅子在等待。
——
早晨七点,叶清弦被手机震动吵醒。
是韩蒙。
她接通,没说话。
“叶经理,抱歉这么早。”韩蒙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滨海市出事了,需要你立刻过去。”
“什么事?”
“集体噩梦事件升级了。昨晚有十七个人在睡梦中心脏骤停,死前都说着同一句梦话:‘椅子在看着我’。滨海分部怀疑是跨城污染,源头可能在你那边。”
椅子。
叶清弦坐起身:“详细情况。”
“受害者的梦境内容高度一致:他们梦见自己坐在剧院里,看着舞台上的表演。表演的内容是他们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反复重演。舞台中央有一把空椅子,梦的最后一幕,那把椅子会转过来,面向观众。然后他们就醒了,或者死了。”
“椅子长什么样?”
“木质,旧式,四条腿,椅背挺直——和你们剧院那把一样。”
叶清弦看向窗外。剧院在晨光中沉默矗立。
“我两个小时后到滨海。”她说。
“需要支援吗?”
“暂时不用。给我最高调查权限,我要看所有受害者的生平资料,尤其是和江城有关的交集。”
挂断电话,她快速洗漱,换上黑色的职业套装,把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左手腕的烙印被长袖遮住,但纹路已经蔓延到了手背,她不得不戴上手套。
出门前,她看了一眼手机。
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叶经理,我是陈琳。我爸说你想见我?今天放学后我有时间,在剧院旁边的咖啡馆可以吗?下午四点。】
叶清弦盯着那条短信。
陈琳。陈砚的妹妹。主动联系她。
巧合?还是陈砚在背后做了什么?
她回复:【可以。下午四点,转角咖啡馆。不要告诉别人。】
发送。
然后她下楼,开车前往滨海市。一路上,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集体噩梦。椅子意象。跨城污染。
如果陈砚的椅子真的是污染源,那她的接触就是在玩火。但如果椅子不是源头,只是某种……共鸣体?放大器?
她需要更多数据。
——
滨海市,新区医院。
停尸间里冷气开得很足。十七张床上躺着十七具尸体,都用白布盖着。叶清弦掀开第一张,是个中年男人,表情平静,像在沉睡。
“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滨海分部的负责人是个矮胖的男人,叫老赵,戴着厚厚的眼镜,“没有任何外伤,没有中毒迹象,心脏突然就停了。法医说是急性心梗,但十七个人同时急性心梗?鬼才信。”
叶清弦没说话。她戴上特制的手套——能检测剧本污染残留的那种——轻轻触碰死者的额头。
手套的指尖亮起微弱的蓝光。
污染残留,很淡,但确实存在。
“梦的内容都一样?”她问。
“基本一样。”老赵递过来一沓记录,“我们都录下来了,受害者家属提供的。都是被噩梦惊醒后,迷迷糊糊说的。”
叶清弦快速翻阅。记录很详细,每个人的梦境细节略有不同,但结构高度一致:剧院、舞台、痛苦重演、空椅子、椅子转身。
“椅子转身后,他们看见了什么?”她问。
“没人说到那一步。”老赵摇头,“都是说到‘椅子转过来’,就停了。要么是醒了,要么是……”
死了。
叶清弦走到下一具尸体前,掀开白布。是个年轻女孩,不超过二十岁。她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她在笑。嘴角上扬,眼睛微闭,像做着美梦。
“这个女孩有点特殊。”老赵说,“她是唯一一个笑着死的。而且她之前来过江城。”
叶清弦抬头:“什么时候?”
“两周前。来江城大剧院看演出,是那个什么……《雷雨》的巡回场。她买了前排票,座位号是7排13座。”
7排13座。
陈砚给她的戏票,也是这个座位号。
“演出日期?”
“十月二十三号。”
“那场演出的主演是谁?”
老赵翻了下资料:“叫……陈砚。对,陈砚,本地的话剧演员。不过那场演出出了事故,主演在台上突发心脏病,送医不治。”
叶清弦记得那个档案。陈砚的“官方死因”:突发心脏病。
但她现在知道不是。
“这个女孩的生平资料,全部给我。”她说。
“已经在准备了。”老赵递过来一个平板,“不过叶经理,有件事得告诉你——守序之眼总部来人了,现在在会议室。说要接管这个案子。”
“谁?”
“姓李,叫李监制。带着两个人,说是编剧协会的特派员。”
叶清弦的手指微微收紧。
李监制。她认识。三年前她叛逃时,负责追捕她的就是这个李监制。温和的外表,冰冷的眼神,像一台精准的杀人机器。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半小时前。现在应该已经在看资料了。”
叶清弦放下平板:“我去见见他们。”
“叶经理……”老赵犹豫了一下,“小心点。那三个人,感觉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他们……”老赵压低声音,“他们在笑。看着那些尸体,他们在笑。”
叶清弦点点头,转身走出停尸间。
走廊很长,荧光灯发出嗡嗡的响声。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重叠。手腕上的烙印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因为椅子,是因为即将见到的人。
会议室在走廊尽头。
门开着。
她走到门口,看见里面有三个人。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站在窗边,像雕塑。第三个坐在会议桌主位,穿着灰色的休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正在翻看资料。
李监制。
他抬起头,看见叶清弦,露出温和的笑容:“清弦,好久不见。有三年了吧?”
“两年十一个月零七天。”叶清弦走进会议室,在对面坐下,“李监制专程从总部过来,是为了这十七个普通人?”
“是为了你。”李监制合上资料,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总部对你很关注,清弦。你叛逃后,不仅没死,还混进了守序之眼,成了特聘修复师。这很不简单。”
“运气好。”
“不,是能力好。”李监制微笑,“你是我带过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你现在应该是协会最年轻的监制了。”
叶清弦面无表情:“当年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了你姐姐?”李监制歪了歪头,“值得吗?为了一个已经半疯的人,放弃大好前程,背上叛徒的烙印,每天活在疼痛和监视里。”
“值不值得,不需要你评判。”
“确实。”李监制点头,“但我今天来,不是叙旧的。我是来给你一个机会。”
他推过来一份文件。
文件封面写着:《回归协议》。
“签了它,回协会。烙印可以解除,权限可以恢复,你姐姐也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疗。”李监制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什么贴心话,“条件只有一个:交出江城那把椅子,还有陈砚的意识残响提取技术。”
叶清弦看都没看那份文件。
“协会什么时候对意识残响感兴趣了?”她问,“我记得这个项目三年前就被叫停了,理由是‘伦理问题’和‘效率过低’。”
“情况变了。”李监制说,“最近的几次大规模污染事件,都出现了高纯度情感残响。如果能提取并复制这种残响,我们可以制造出更高效的‘情绪能源’。而江城那把椅子,是目前发现纯度最高的样本。”
“所以你们要抓我回去,不是为了惩罚叛徒,是为了让我当技术顾问。”
“双赢,不是吗?”李监制摊手,“你得到自由和治疗,协会得到技术。至于那十七个死人……不过是必要的代价。”
叶清弦站起来。
“我不会回去。”她说,“也不会交出椅子。”
“为什么?为了那些你根本不认识的人?”李监制也站起来,笑容淡去,“清弦,你以前不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你姐姐的事让你变了。”
“我没有变。”叶清弦看着他,“我一直都知道,协会在做的事是错误的。以前我不说,是因为我姐姐在你们手里。现在她死了,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李监制沉默了几秒。
“你怎么知道她死了?”他问,“我们告诉你的可是‘治疗中’。”
“因为如果她还活着,你们早就用她来威胁我了。”叶清弦转身走向门口,“而不是用一份可笑的协议。”
两个黑衣人动了,拦住门口。
叶清弦停下脚步,没回头:“李监制,这里是守序之眼的地盘。你想在这里动手?”
“不想。”李监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如果你执意要当叛徒,我也只好执行清理程序了。不过在那之前……”
他走到叶清弦身边,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告诉你个秘密。你姐姐没死。她还活着,在协会最深层的实验室里。每天都被提取情感,用来喂养‘最初的演员’。她哭的时候,纯度最高。”
叶清弦的身体僵住了。
“所以,清弦。”李监制退后一步,笑容重新浮现,“签了协议,你就能见她。不签……她就继续当饲料。你自己选。”
他带着两个黑衣人离开。
会议室里只剩叶清弦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左手,摘下手套。手腕上的烙印在发光,纹路已经爬到了手指。
她看着那些发光的线条,突然笑了。
很冷,很讽刺的笑。
原来如此。
枷锁烙印不仅是为了控制她,还是为了标记她——标记她这个“高纯度情感提供者”的亲属。姐姐是原料,她是备用品。
她重新戴上手套,拿出手机,拨通韩蒙的号码。
“韩队。”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帮我查一个人。我姐姐,叶清音,三年前被编剧协会带走,官方说法是‘接受治疗’。我要知道她的真实状况。”
“清弦,这不符合程序——”
“我手里有滨海十七人死亡的线索,和江城剧院直接相关。交换条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一小时后给你答复。”韩蒙说,“但清弦,你要有心理准备。编剧协会的实验室……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知道。”叶清弦挂断电话。
她走出会议室,回到停尸间。老赵还在那里,看到她回来,愣了一下:“叶经理,你脸色很差。”
“给我那个女孩的详细资料。”叶清弦说,“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购物记录、社交账号、浏览历史,全部。”
“已经在整理了,但是——”
“没有但是。”叶清弦看向他,“李监制来过了。他想拿走这个案子,还想拿走更多。如果我们不快一点,下一个躺在这里的,可能就是你,或者我。”
老赵的脸色变了。
“我马上去催。”他说,小跑着离开。
叶清弦走到那个微笑死去的女孩床前,掀开白布。女孩很年轻,脸上还有雀斑,嘴角上扬,像在做美梦。
“你看见了什么?”叶清弦轻声问,“椅子转过来,你看见了什么?”
当然没有回答。
但叶清弦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椅子转过来后,看见的不是恐怖的东西,而是……美好的东西呢?美好到让人愿意笑着死去的东西?
她拿出扫描仪,调整到最高精度,对准女孩的太阳穴。
屏幕上,数据滚动。
【情感残留分析:纯度92%,成分:喜悦(45%)、释然(30%)、爱(17%)、其他(8%)】
喜悦。释然。爱。
这不是噩梦该有的情感。
除非……那不是噩梦,是美梦。一个让人愿意永远留在里面的美梦。
叶清弦关掉扫描仪,盖好白布。
她需要回江城。
需要再和那把椅子谈谈。
需要知道,陈砚在变成椅子之前,到底许了什么愿。
以及,那个愿望,和这十七个人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
下午三点五十,江城,转角咖啡馆。
叶清弦提前十分钟到,选了靠窗的位置。四点整,一个女孩推门进来,穿着高中校服,背着双肩包,齐肩发,眼睛很亮。
陈琳。
她看见叶清弦,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有些拘谨地坐下。
“叶经理?”她问。
“叫我清弦姐就行。”叶清弦把菜单推过去,“喝什么?”
“美式,谢谢。”
点完单,两人沉默了几秒。陈琳搅动着杯里的水,叶清弦看着她——这个陈砚用命换来的妹妹,这个适应性高达89%的潜在容器。
“我爸说你找我,是关于我哥的事?”陈琳先开口,声音很轻。
“你相信他还活着吗?”叶清弦直接问。
陈琳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动,但很快压下去:“官方说他死了。”
“我问的是你相不相信。”
“……不信。”陈琳说,“我觉得他还在某个地方,只是回不来。”
“为什么?”
“因为……”陈琳咬了下嘴唇,“因为我总是梦见他。梦里他在一个很大的舞台上,坐在一把椅子里,周围很黑,只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他不能动,不能说话,但他在看着我。”
叶清弦的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样的椅子?”
“木头的,旧的,四条腿。”陈琳比划着,“就像……就像我们剧院舞台中央那把。我上周偷偷去看过,一模一样。”
“你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陈琳摇头,“我爸不让我提我哥,一提他就发火。我只能自己查。”
“查到什么?”
“我哥死的那天,剧院发生了不止一起事故。”陈琳压低声音,“除了顶灯掉落,还有地下室的电路短路,后台的化妆间镜子全部碎裂,还有……有人说看见观众席上坐满了人,但监控里一个人都没有。”
叶清弦记下了这些细节。
“还有,”陈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旧手机,“这是我哥的手机,我从他房间里找到的。屏幕碎了,开不了机,但我找了个修手机的朋友,把内存卡读出来了。里面有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她把手机推过来。叶清弦接过,开机——屏幕果然碎了,但还能亮。相册里有很多照片,大多是日常,陈砚和陈琳的合影,父母的老照片,剧院的排练照。
但有一个加密文件夹。
密码是陈琳的生日。
“我试出来的。”陈琳说,“里面只有一段音频,日期是我哥死前一天录的。”
叶清弦点开。
陈砚的声音,很疲惫,背景有雨声:
“琳琳,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可能出事了。别怕,哥给你留了后路。我房间书架第三层,那本《莎士比亚全集》里,夹着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钱够你用到大学毕业。还有,如果以后有个叫叶清弦的人找你,相信她。她是我……朋友。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别去剧院地下,别碰那把椅子,别相信穿灰色西装戴眼镜的男人。我爱你,琳琳。好好活下去。”
录音结束。
叶清弦抬起头。
陈琳在哭,但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一直掉。
“他早知道会出事。”陈琳说,“他留了钱,留了话,留了……所有能留的。但他没告诉我为什么。叶姐姐,你知道为什么,对吗?”
叶清弦看着这个女孩。十七岁,本该在担心考试和恋爱的年纪,却在追查哥哥死亡的真相。
“我知道一部分。”她最终说,“但知道全部,对你没好处。”
“我要知道。”陈琳擦掉眼泪,“我有权利知道。他是我哥。”
“知道了,你可能就回不去了。”
“我早就回不去了。”陈琳笑了,笑得很苦,“从他死的那天起,我就回不去了。”
叶清弦沉默。
她想起陈砚的声音:“离她远点。”
但她做不到。这个女孩眼睛里有和陈砚一样的东西——那种明明知道前面是深渊,还是要走下去的固执。
“好。”叶清弦说,“但我有条件。第一,你必须听我的安排。第二,不能擅自行动。第三,有任何发现,第一时间告诉我。”
“成交。”陈琳伸出手。
叶清弦握住。女孩的手很小,但很有力。
“现在,告诉我所有你做的梦。”叶清弦说,“每一个细节。”
陈琳开始讲述。从三年前的第一个梦,到昨晚的最新一个。梦的内容在变化:一开始陈砚只是坐在椅子上,后来舞台周围出现了观众,再后来观众开始消失,最后只剩下陈砚一个人,和一束越来越暗的光。
“昨晚的梦不一样。”陈琳说,“舞台裂开了,从裂缝里伸出很多黑色的手,想把我哥拉下去。我哥不能动,但他看着我,用口型对我说……”
她停住了。
“说什么?”叶清弦问。
“……快跑。”陈琳的声音在发抖,“他说,快跑。”
叶清弦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是韩蒙。
她接通,韩蒙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清弦,立刻回总部。你姐姐的资料查到了,情况……很糟。还有,滨海那边又出事了。昨晚死亡的十七个人,他们的家属,今天上午开始,全部做了同一个梦。”
“什么梦?”
“梦的内容是……”韩蒙顿了顿,“他们在剧院里,看着舞台。舞台上是他们死去的亲人,在重复死亡的瞬间。而舞台中央,有一把空椅子。”
“椅子转了吗?”
“转了。”韩蒙说,“所有做梦的人都说,椅子转过来后,他们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他们自己。坐在椅子上,对着自己笑。”
叶清弦挂断电话。
窗外,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城市的夜晚降临。
陈琳看着她:“出事了,对吗?”
“对。”叶清弦站起来,“你现在跟我走,今晚住我那里。从今天起,二十四小时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为什么?”
“因为有人开始收割了。”叶清弦看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她眼中倒映成一片冰冷的光海,“而你和那把椅子,是这场收割的关键。”
她想起李监制的话:“高纯度情感残响”。
陈砚的椅子,陈琳的适应性,十七个人的美梦死亡。
这一切,正在拼凑成一个可怕的真相。
而真相的中心,是那把舞台中央的椅子。
和椅子上那个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