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3
我被安置在杨家那间最小的厢房里。
窗户对着后墙,终不见阳光。
孩子若生下来,一验血型,或是做亲子鉴定,我就完了。
作风问题加上诬陷,游街批斗都是轻的,搞不好要送去劳改。
早知刚才就一头撞死了,还能落个“贞烈”的名声。
现在被看得死死的,窗户外头有人守着,想死都难。
“我要见杨卫红。”我对着门外的看守说。
无人回应。
我提高声音:“告诉杨卫红,我手上有陈建军他爹陈主任倒卖厂里物资、贪污公款的证据!她不来,这些秘密就跟我一起烂掉,看她杨家下次怎么躲得过运动!”
脚步声离去。
约莫半个钟头后,门开了。
杨卫红走进来,让看守退到院外,关上门。
“怕了?”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问天气。
“是啊,就因为怕被批斗、怕去劳改农场,才走到这一步。”我自嘲道,靠着冰冷的土炕沿坐下。
“证据是什么?”
“你也重生了,对吗?”我盯着她问。
她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
“是又如何?”她没否认。
“那你该知道杨家的下场。”
我向前倾身,“全家下放牛棚,你爹被折磨致死,你大哥在批斗会上打断了一条腿……你弟弟在劳改农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这一切,是我害的,更是陈主任那伙人害的。”
“这一世,你绝不会再有机会害杨家。”杨卫红声音冷硬。
“我是没机会了,”我扯了扯嘴角,伤口疼,“可陈主任那帮人的眼线,不止我一个。”
上一世,陈建军甩了我后,见我嫁进杨家,觉得我又有了利用价值,又联系上我,许诺帮我搞到回城指标和正式工身份。
我贪心不足……
“他们盘踞这么多年,关系网遍布厂里厂外。没有我,还会有别人。”
“只要你们杨家不站他们那边,不肯同流合污,就永远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杨卫红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补丁的边缘。
“你想说什么?”
“。”我吐出这两个字。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张小梅,你手上沾着我杨家的血债,你觉得一句‘’,就能抹平?”
“我不抹平,也抹不平。”
我坦然,“我只想活着,不被批斗,不去劳改。而你们杨家想活下去,活得堂堂正正,不被陷害,不被整垮。”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陈主任那伙人,还有那些随时可能刮起来的政治狂风。”
我抛出真正的诱饵:“如果,我能帮杨家……不止是保全自身,而是更进一步,让陈主任那伙人倒台,让你大哥恢复职位,甚至……让杨家在厂里真正站稳脚跟呢?”
杨卫红神色骤变,厉声道:
“胡说八道!我杨家清清白白,从不搞这些歪门邪道!”
“清清白白?”我低低笑了,“上一世,你们清清白白,可下场是什么?是诬陷,是批斗,是家破人亡!杨卫红,你重生回来,难道只是为了重复一遍同样的‘清白’和同样的结局吗?”
她抿紧嘴唇,没有反驳。
“你不会真以为,我肚子里这个,是你那好姐夫王建国的种吧?”我轻轻抚上小腹。
杨卫红的目光落在我腹部。
“是陈建军的。”她用的是陈述句。
我点头。
“你想要什么?”
“活着,”我看着布满蛛网的房梁,“只要活着,什么正式工,什么回城指标,都不重要。”
上一世的教训,够我记几辈子。
“就这么简单?”
“简单?”我转向她,“对你而言,或许只是抬抬手。对我而言,是唯一的活路。”
杨卫红久久不语。
窗外的风声透过缝隙钻进来,呜呜咽咽。
“就算我愿意信你,我爹和大哥也绝不会同意跟你有任何牵扯。”她最终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无奈,“他们一生磊落,相信组织,绝不会……”
“不是要他们同流合污。”我打断她。
“是自保,是清除厂里的蛀虫,是……扶植一个更公道、更依赖杨家支持的新领导。陈主任倒台后,现在那几个副厂长,有的软弱,有的只顾自己,有的早就跟陈主任不清不楚……厂里总要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为什么不能是你大哥‘协助’的新领导?”
我看着她眼中逐渐掀起的波澜,知道自己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挣扎与可能。
“杨卫红,你重活一次,难道只想做个被动挨打、祈求领导明察的普通女工?还是说……你想握住自己的命运,握住杨家上下几口人的命运?”
窗外风声紧了,卷起落叶拍打着窗纸。
杨卫红转过身,面向那扇小小的、蒙着灰尘的窗户,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背对着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决断的重量:
“说说看,你的‘’,具体要怎么做。”
4
“第一步,是让陈主任那伙人自乱阵脚。”
“我肚子里这个,是他儿子最大的把柄,也是他最怕的隐患。他现在保我,只是怕我鱼死网破,把他家那点丑事抖出来。一旦他觉得威胁解除,或者找到了替罪羊,我必死无疑。”
杨卫红转过身,眼神锐利:“你想怎么做?”
“他不是想当革委会一把手,甚至想爬得更高吗?”我扯了扯嘴角,“我们就给他递梯子,但梯子下面,是万丈深渊。厂里现在抓革命促生产,最恨和破坏生产。陈主任现在按兵不动,是在等机会,等风向。我们……就帮他‘急’起来。”
我将心中酝酿了数的计划,低语道出。
“我会让王建国‘无意间’发现一些陈主任倒卖厂里钢材、以次充好的‘证据’,比如几张有问题的单据,或者几个‘知情’的搬运工的证词。王建国胆小如鼠又贪功,定会悄悄禀报李书记以表忠心。”
“李书记会信?”杨卫红质疑。
“李书记会半信半疑,却又忍不住去查。”
我分析道,“杨家刚直,王建国却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李书记心里清楚。小人举报,往往更显得‘真’。”
“而只要李书记起了疑心去查,陈主任那些经不起细究的勾当,就会一件件浮出水面。到那时,不需要我们动手,厂里的清查小组自会替他‘清理门户’。”
杨卫红沉吟:“风险太大。若陈主任反咬,或者李书记觉得是杨家指使王建国构陷领导……”
“所以,需要另一件事,同时发生,吸引走陈主任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和怒火。”
我抚着小腹,眼神幽暗。
“比如……他精心培养的、安在宣传科最深的那个笔杆子,突然‘觉悟提高’,写了一份揭发材料,里面涉及到好几个人,包括陈主任的一些亲信。”
杨卫红瞳孔微缩:“你知道是谁?”
“前世,是他亲手将那份材料的底稿交给我,让我在合适的时候添油加醋,彻底搞垮你大哥。”
我冷笑,“这一世,我可以让它‘提前’出现在李书记的办公桌上。你说,陈主任是先查内鬼,还是先应付王建国那点不痛不痒的举报?等他焦头烂额时,清查组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了。”
“你这是在玩火。”杨卫红深吸一口气,“每一步稍有差池,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早就身在火海了。”我看着她,“区别在于,是被动烧死,还是主动抢过火把,烧出一条生路。”
远处传来厂里下班的广播声,嘹亮而刺耳。
杨卫红终于点头,声音沉静如铁:
“证据和材料的内容、样式,你须详尽告诉我。如何传递,由我安排。你不可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尤其是王建国和陈建军的人。”
“从今起,你就在这屋里‘安心养胎’,我会让我娘看着你,既是照顾,也是监视你。”
“可以。”我应得脆,“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说。”
“无论计划成功与否,无论我生死……这个孩子若生下,给他一条活路。他不是在我期盼中来的,但终究……是一条命。”
这话说得艰难,我甚至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意,几分算计。
或许,我只是想给这无尽的罪恶轮回,留一丝虚妄的缓冲。
杨卫红凝视我许久,目光复杂难辨。
“孩子无辜。”她最终道,“只要你不利用他作恶,杨家不会迁怒婴孩。”
协议,无声达成。
5
接下来的子,表面风平浪静。
我被看管在小厢房里,每有杨卫红的娘端来饭菜,虽然粗淡,倒也净。
偶尔有厂医务室的赤脚医生来把把脉,说些“胎像尚稳”之类的话。
但每一个进出的人眼神都带着警惕。
院门总是关着,我连去院里的厕所都有人跟着。
杨卫红再未来过。
但我知道,外面的风雨正在酝酿。
偶尔能从送饭时杨大娘松懈的唠叨中,捕捉到只言片语。
“听说陈主任最近火气大得很,在办公室摔了茶杯……”
“可不是,厂务会上跟李书记顶了几句,不像往那么会做人了……”
“王建国倒是往李书记办公室跑得勤,出来时那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宣传科那个写稿子最厉害的小刘,突然调去车间锻炼了,说是主动要求的……”
每一句零碎的消息,都像拼图的一块,让我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计划推进的轮廓。
杨卫红手段利落,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轻微的胎动开始出现。
那陌生的、微弱的搏动感,常常让我在深夜惊醒,掌心覆在小腹上,心情复杂难言。
这是仇人的骨血,是耻辱的印记,却也是我目前唯一的盾牌和……
或许,是未来渺茫的牵挂?
我时常摸着脖颈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
表彰大会上的决绝一刺,是演戏,但何尝不是当时绝望心境的折射。
如今伤口会愈合,会留下疤痕,那心里的呢?
时间在忐忑与等待中流逝。
直到一个雨夜,惊雷炸响。
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喝令声、混乱的奔跑声。
手电筒的光束透过窗纸缝隙,晃来晃去。
我的心骤然提起,贴在门边倾听。
“革委会奉命清查!所有人待在屋里!”一个陌生的、杨厉的声音响起。
是陈主任手下的人?还是厂里新的清查组?
冷汗瞬间湿透内衫。
我猛地后退几步,下意识想找地方躲藏,却发现无处可逃。
脚步声在我院门外停住。
我屏住呼吸。
“这屋是杨卫东的新媳妇,有身孕,暂时不动。看好了,不许任何人进出!”那声音命令道。
“是!”有人应声。
暂时不动?不是来抓我的?
我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然悬着。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声、脚步声、呵斥声混杂,持续了半夜,厂区宿舍似乎被彻底惊动,却又在黎明前渐渐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天刚蒙蒙亮,院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杨卫红。
她一夜未眠,眼中带着血丝,但脊背挺直,神色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冷肃,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
“陈主任完了。”她开门见山,声音有些沙哑。
我心脏狂跳:“这么快?”
“清查组在他家小仓库,搜出了半吨多厂里的优质钢材,还有好几箱紧俏的工业券和粮票。人赃并获。当场还抓住了两个正在搬东西的亲信,身上带着他私开的提货单。王建国‘偶然’发现并上报的那些单据,成了佐证。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我愣住。
半吨钢材?这比我设计的“几张问题单据”更直接、更致命!
这是杨卫红加码了?
还是……李书记自己顺水推舟,甚至借题发挥?
“陈主任他……”
“撤去一切职务,隔离审查,等候处理。他那几个亲信抓的抓,隔离的隔离。”
杨卫红顿了顿,“李书记……气得不轻,听说拍了桌子,说要一查到底。厂里暂时由几个副厂长和党委成员共同主持工作。”
果然。
老书记本就身体不好,经此打击,怕是更撑不住了。
“我们……安全了?”我试探着问。
杨卫红目光复杂地看我一眼:
“暂时。厂里现在乱糟糟的,急需稳住局面恢复生产。我大哥可能会被重新考虑。至于你……”
她视线落在我已显怀的腹部。
“李书记病倒前,已无暇再过问你的事。新领导上任,更不会主动提起这桩丑闻。但你这孩子,终究是个隐患。”
我知道她的意思。
陈主任倒台,我这“人证”的价值大减。
一旦新领导坐稳位置,或者杨家不再需要这个孩子作为某种潜在筹码,我的死期就到了。
“亲子鉴定……”我涩地说。
“孩子出生,必验。”杨卫红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悬在你头上的刀,也是悬在杨家头上的刀。新领导或许想息事宁人,但厂里盯着杨家的眼睛不会少,必须有个明明白白的结果。”
我闭上眼。
所以,绕了一圈,我还是逃不过那个结局吗?
只是从陈主任的棋子,变成了杨家需要处理的麻烦。
“不过,”杨卫红话锋一转。
“你提供的线索和计划,确实帮了杨家大忙。我爹和我大哥……虽然依旧恨你入骨,但也承认,此次若非抢占先机,杨家即便不像前世那般惨烈,也难免再次被牵连。”
“他们答应,给你……和这个孩子,一个机会。”
我猛地睁开眼:“什么机会?”
“亲子鉴定,可以做手脚。”
杨卫红的声音压得极低,眼中闪过决断。
“厂医院里有可靠的人,能让那份鉴定报告‘证明’孩子是杨卫东的。”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们……愿意担下这个名声?”
让杨卫东“当便宜爹”,对杨家的声誉是巨大的打击,在这个年代,更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比起全家再被整垮,这点名声不算什么。”杨卫红语气冷硬,“况且,卫东已同意。他说……就当是赎前世没能保护家人的罪。”
我喉咙哽住。
杨卫东……那个被我害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技术员。
这一世,竟愿意用这种方式“承担”?
不,不是原谅。
这更像是一种沉默的、沉重的牺牲。
“条件是什么?”
我不信天下有免费的怜悯。
“孩子记在杨卫东名下,但你永远不能以生母身份接近他。他会被送到乡下远房亲戚处抚养,远离厂区是非。”
杨卫红盯着我,“而你,张小梅,必须在亲子鉴定‘证实’孩子是杨家血脉后,‘病逝’。从此世上再无张小梅。”
假死脱身。
这是我曾设想过的出路之一,但从杨卫红口中说出,带着冰冷的交易意味。
“我如何相信,你们不会在我‘病逝’时,真的让我死?”我问。
“你可以不信。”杨卫红坦然,“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要么,赌一把,用新的身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活下去;要么,留在厂里,等着孩子出生,验明不是杨家血脉,然后游街批斗,送去劳改。”
她顿了顿,补充道:
“这也是我爹的意思。他说,死太便宜你了。活着,背负着罪孽和秘密,去赎罪,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我笑了,带着泪意。
是啊,这才是杨老师傅的风格。
正直刚硬,却也恩怨分明。
他不屑于用肮脏手段我,却要我用余生去煎熬。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答应。”
6
初冬,我在厂医院生下一名男婴。
生产过程艰难,我几乎耗尽了力气。
恍惚中,我听到医生说“是个男孩”,然后孩子便被杨卫红迅速抱走,我只来得及瞥见一眼那皱巴巴的、通红的小脸。
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杨卫红没有食言。
亲子鉴定在厂医院“郑重”进行,厂里派了人见证。
报告出来,白纸黑字写着“符合生物学父子关系”。
见证人点头,记录在案。
杨卫东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个名义上的“儿子”,眼神空洞。
杨老师傅坐在家属等候区的长椅上,面容憔悴却肃穆,看不出喜怒。
杨卫红站在父亲身边,目光与我短暂相接,冰冷无波。
“既然验明了,这孩子就是我杨家的血脉。”
杨老师傅沉声开口,声音沙哑。
“张小梅,你虽曾有错,但既已为杨家生下孩子,过往不究。好好养身体吧。”
戏,做足了全套。
几天后,我出院回到杨家那小厢房。
当夜,厢房“意外”失火。
火势不大,但足够“烧死”一个产后体虚的女人。
一具焦黑的、戴着我的发卡的尸身被抬出。
杨家对外宣称,张小梅身体虚弱,产后失于调养,不幸死于火灾。
念其为杨家延续香火,安葬于郊外坟地。
没有追悼会,只有杨家几个人草草料理。
而真正的我,在杨卫红和她一个信得过的表姐的掩护下,换上粗布棉袄,趁着夜色和混乱,从厂区后边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离开了。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等在路边。
骑车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杨卫红的远房表哥。
表姐将一个帆布包袱塞进我怀里,低声道:
“里面是换洗衣物、一点粮票、钱和新的身份证明。往北走,去林区或者矿区,越偏越好,永远别再回来。卫红说……望你珍惜这次机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替我……谢谢她。”我哑声道。
表姐摇摇头,转身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我抱着包袱,坐上自行车后座。
男人蹬起车子,车轮碾过砂石路,驶离了这座承载了我两世罪孽与挣扎的工厂生活区。
没有回头。
自行车换卡车,卡车换火车。
一路向北。
我用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一个投靠亲戚的、丈夫病故的年轻寡妇。
我在林场家属区边缘租了间废弃的守林人小屋,试图学习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砍柴、挑水、跟着家属队做些零活,在林场小卖部帮忙。
子艰苦,却也平静。
只是每当深夜,林海松涛如水般涌来,那些前尘往事便也随之翻腾。
烈火、批斗会、牛棚的阴冷、休息室里赵主任惊怒的脸、杨卫红冰冷的眼神、婴儿那惊鸿一瞥的啼哭……
还有脖颈上,那永不消退的浅浅疤痕。
我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我开始频繁地去林场边缘那个小小的山神庙,不拜神佛,只是跪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袅袅香烟出神。
有时会帮看庙的老头打扫院子,劈柴挑水,一言不发。
老头说我心里有事,戾气重。
有事?戾气?
或许吧。
我这一生,始于算计,终于逃亡。
害人无数,也被人所害。
重生一场,似乎改变了一些事,救下了一些人,但手上的血,心上的债,真的能洗净吗?
我不知道。
偶尔能从林场来来往往的司机口中听到零星消息。
陈主任被正式公职,送去劳改了。
他儿子陈建军也受了牵连,调去看仓库了。
王建国因为“举报有功”,当了个小股长,没多久又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撤了。
李书记退休了,新来的书记是外面调来的。
杨卫东的大哥恢复了工作,但没回到原来职位,去了工会。
杨卫红……离婚了。
以感情不和为由,主动提的。
王家巴不得甩掉这个厉害的媳妇,痛快答应。
她带着自己的东西回了娘家,深居简出。
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刚强。
再后来,消息渐稀。
我的生活也仿佛真的与过去割裂。
只有一次,在给山神庙买香烛时,听到两个来上香的林场老工人闲聊,提到“杨老师傅家添了孙子,取名‘安生’”。
安生。
平安生活的安生。
我握着香烛的手,微微颤抖,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出一个红点,迅速起泡,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低下头,把香进香炉。
窗外,北方的风雪呼啸着,卷起千堆雪。
林海无声矗立,覆盖了光阴,也覆盖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会活成什么样子。
但我知道,从离开厂区的那一夜起,张小梅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亦看不清未来的赎罪者。
在这陌生的林场,在无尽的风雪与松涛声里,复一地劳动、沉默、忏悔,等待着连自己也不知为何的明天。
或许,这就是我重生一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也是最残酷的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