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鞋底已经磨穿了，露出里面的塑料泡沫。
鞋面上全是泥水和油污。
那是我的鞋。
因为脚严重浮肿，买不到合适的鞋，我就只能穿这种最便宜的男款大码布鞋。
林阳死死盯着那双鞋。
那双鞋的后跟处，为了穿进去，被剪开了一个口子，用橡皮筋绷着。
他的眼圈瞬间红了。
那种压抑了一晚上的、混合着委屈、愤怒和心疼的情绪，终于要爆发了。
“妈的……”
“怎么就不舍得买双新鞋……”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我每个月都给你钱了啊！”
“你全拿去吃了吗？啊？”
“你宁愿吃成个猪，也不舍得换双鞋？”
他冲着那双鞋怒吼，像是在发泄着内心的恐惧。
他怕。
他怕那双鞋的主人，再也穿不上新鞋了。
就在这时。
抢救室的门开了。
那个十年前给他做手术的老医生，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林阳，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鞋。
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悲悯。
“林阳。”
“你来了。”
“进来见……最后一面吧。”
林阳的怒火，僵在了脸上。
“什么……最后一面？”
“医生你开玩笑吧？她就是吃撑了……或者是低血糖……”
“她那身肉那么厚……命那么硬……”
“怎么可能死？”
他笑着摆手，身体却在剧烈地发抖。
“别逗了。”
“妈！别装了！回家了！”
“我给你买了西瓜！我给你买了消食片！”
“我……我去给你买那双定制的鞋！现在就去！”
他转身想跑。
想逃离这个宣判结果的地方。
老医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很有力，像铁钳一样。
“林阳！”
“你妈妈……昨天就走了。”
“她在雨里躺了一夜。”
“她是为了不弄脏你的新房子……才爬到外面的。”
轰——
林阳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一座被抽空了地基的高楼，瞬间坍塌。
“为了……不弄脏房子？”
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神空洞得可怕。
“怎么可能……”
“她那么懒……那么贪吃……她怎么会……”
老医生叹了口气，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的证物袋。
袋子里，是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沾满了红烧肉油渍和暗红色血迹的超市小票。
那是我的“遗书”。
“这是在她贴身口袋里发现的。”
“她昨晚送来的时候，还有一丝意识。”
“她死死攥着这张纸，求我。”
老医生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求我别救她。她说：‘医生，让我死吧。我死了，我儿子就没有那个怪物妈妈了。他就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林阳颤抖着手，接过那个袋子。
隔着塑料膜，他看清了那上面我歪歪扭扭的字迹：
【阳阳，妈不在家死。怕把你新房子弄脏了。】
【妈去外面死。】
【保险单在枕头底下。那是意外险，妈是撑死的，算意外。】
【有了赔偿金，你就说我是出车祸死的，或者是病死的。别跟人说你有这么个贪吃的胖妈。】
【别给妈办葬礼了。太胖了，棺材不好买，还要让人笑话。】
【直接烧了吧。】
【阳阳，下辈子，妈一定努力减肥。妈一定当个漂亮妈妈。】
“呕——”
看完最后一个字，林阳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起来。
像是有人把一把生锈的刀子，捅进他的喉咙，再狠狠地搅动。
他吐不出东西，只能吐出酸水。
那是悔恨的酸水。
“妈！！！”
他在医院人来人往的急诊大厅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那张满是油污的纸条，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我错了……我错了啊！”
“我不嫌弃你……我不嫌弃你脏！”
“你别死在外面……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啊！”
我飘在半空。
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的林阳。
看着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目光。
我突然觉得很累，又很释然。
阳阳。
别哭了。
你看，妈这次真的很听话。
妈死得远运的，也没让人知道我是你妈。
你的面子保住了，房子也保住了。
你应该……高兴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