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异事》第7章 旧城遗史
“观察得很细致，总结得也靠谱，不过呢，源于生活的，要高于生活，升华到理论高度才能抓住规律性，要我来说，关键在于市场定位和饥饿营销。”严老辣一块砖抛出去，正如他所料，很快绕回到他等了半天的专业上。
“请同学们试想，烹饪火候和秘制调料在高速发展的5G时代，难以永久保密；鸭子再青春热血、精壮耐嚼，毕竟不是施瓦辛格附体的外星鸭；秦妈的店之所以开出名堂，关键在于一个区位符号，附属于校园的文化气息，就将过度商业化的铜臭味吹散了七七八八，每日八十只售完即止，这样一个味美价廉又限量供应的卖方店铺，具备了强大的护城河与竞争力……”
秦妈一脸的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合着你之前天天里里外外转悠，是看中了老娘的店铺！”
严老辣老脸一红，现出一丝尴尬，咳了两声又道，“这些要素缺一不可，鸭子的肉体要青春健美，味道要鲜美耐嚼，定位要亲民厚道，数量要售完即止，最后要在文化标签上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才是秦妈卤鸭店成功的底层逻辑！”
严守春带头鼓起了掌，秦奋等人也为之折报，雅间内随即掌声四起，研究企业管理的果然一张破嘴能顶半边天；任察反过来拍了几记秦奋的大腿，上下嘴唇间咧开了一条巨缝。
“但是，秦妈卤鸭店的问题就在于，难以复制！”严老辣的起合转承来得猝不及防，众人闻言又是一愣。
“换条街道，一样的配方，一样健美的鸭，一样八十只的限售，你们玩得过靠资本倾销的的绝命鸭脖？玩得过专注高铁机场的周白鸭？传统的经营模式，只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必须颠覆性创新，将鸭子玩出创意，玩出高度，玩出嫁接其他服务或衍生品的赋能模式！”，严老辣一声断喝。
众人面露肃穆之色，低头沉思起来，严老辣的拷问倒不是故做姿态，复制秦妈卤鸭店确实并不容易，真到沿街商铺里面对市场的残酷竞争，他们几人分分钟就能被秒成渣，一时雅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凝滞起来；胡里发懒得动脑，他更擅长察颜观色，两只小眼一瞟，端起开水就给严老辣续上热茶。
见桌前一片死寂，人人眼中迷茫、呆若木鸡，严老辣心里不由浮起一丝得意，知道小崽子们已被拿捏得服服贴贴，“但是，凭老夫一介文儒，凭尔等一众乌合，就妄想一步登天，那也纯属扯淡！”他伸直瘦削的长腿，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双目炯炯发光，喝道：“还是要靠资源，靠关系，靠钻营！”
众人顿时厥倒，严老辣这弯子绕得太大，葫芦里倒掉了白粉，换回了冰毒。秦奋顿时生出念头，要给他爸再烧个同声传译的神器过去，尽快找到乔布斯，问清严老辣的学术水平究竟有没有注水。
严老辣渐入佳境，嘴皮子越抡越溜，他端起茶杯猛喝一大口，将PPT翻到下一页，墙面投射出第二幅画面，胡里发眼尖，“黄金大厦？”，“不错，快倒闭了！”，严老辣答道。
“老严，有屁快放吧，老娘还有几十只鸭要卤，已经糟蹋了一晚生意了…..”，秦妈不耐烦了，也是一声断喝。严老辣打了个激灵，这才将高深莫测的表情收了，他赶紧灌下一大口茶水，将那叠纸摊平了，指指点点起来。
原来，画面中那幢造型奇特、占地近三万平米的“黄金大厦”，正座落于学校早先的西城旧址，十年前，学校响应政府号召，成为第一批迁到新城区的事业单位，但激进的新城建设导致财政收支严重失衡，轰轰烈烈的迁城计划半途就歇了菜，搞成以白浪河为界、东西两片的混乱局面。
老校区虽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周边紧邻着医院、附属中小学及集贸中心，区位相当地黄金，原计划完成新校区迁址后，就应管理部门签字确认转让；然而，校领导严慕风头脑灵活，一见迁城渐成烂尾，便施展起乾坤大拖延，硬生生将旧校区的使用权给保留了一半。
在旧校区原址上，拔地而起一座“黄金大厦”，是当时勉强从财政里挤出的一点资金所建，主楼和副楼环绕成个写意的八字，寓意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定位成地标建筑，计划招揽优质企业入驻，然而迁城迟迟不决，闹出不少纠纷，率先被忽悠进场的一些企业见势不妙，打着哈哈就拔腿走人。黄金大厦的空置率越来越高，眼见快要赶上鹤岗的鬼楼。
这座无奈闲置的现代化建筑，撇开功能不提，与白浪河西岸的旧时民居却混搭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将强烈的时尚元素与改革开放初期的时代特色融合成一道奇异的风景线，角角落落里都能随眼可见时代变迁的足迹与记忆。
不知从何时起，黄金大厦门前的白银广场，成了网络红人经济的发源地，吹拉弹唱应有尽有，大厦旁的集贸中心里，配套器材卖到断货。黄金大厦整日里黑灯瞎火鬼见愁，白银广场上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真可谓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广场上处处架满了直播道具，现代的、古风的、朋克的、鬼畜的，应有尽有。
但自发形成的这番热闹景象，一是缺乏规划，二是毗邻高铁沿线，往来人员成份复杂，给白浪河西岸的治安管理带来不少隐患，半年前南广场对面的染料厂家属院就闹起一出午夜惊魂，网红斗殴也时有发生。
渐渐从财政赤字里缓过劲来的政府，终于决定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将老大难染料厂家属院的二度拆迁率先纳入议程，重新调整黄金大厦、白银广场的功能定位，尤其是对蓬勃兴起的网红产业集群要系统规划，培育这个潜力十足的增长点。
众人这才终于听出点名堂，胡里发不时失机地拍马屁，大赞严老辣的口才好，旧城区变迁的一幕幕悲欢离合，从他嘴里说出来，活灵活现，让众人如同身临其境，秦妈都听得出神，搬了把小板凳，挪到老辣的腿边，从水姑娘里手中夺过一把瓜子，一声不响地嗑了起来。
纵是严老辣有意要语焉不详，也不妨碍众人很快就醒悟过来，那个先知先觉、头脑灵活的前任校长就是他的表叔，难怪他对学校迁址的过程门清，秦妈也有点激动，这门亲戚攀得有点意外。
据前任校长，表叔严慕风向他透露，面对传统经济没落的现状，以及防范借鉴过往财政赤字的沉痛教训，这次规划调整的首要目标，是在保护网红经济集群的基础上促进其大力发展，西城区的区位优势突出，搞得好很可能形成一个全新的经济增长极嘛。当然，政府掏了真金白银重整黄金大厦和白银广场，也是要向市场要价值、要回报的。
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诉求，既合理又必须还困难，那就誓必既要成立专门的班子，又要遴选经验与能力兼备的干部，还要不拘一格请来有过成功案例的高人。
经过激烈的角逐和多方势力的博弈，严慕风登台拜将，携风蚀残年之躯，燃发挥余热之光，成功返聘为西城规划发展委员会的一员老将，他筹谋果断、视野开阔，力主向发达地区广撒英雄贴，竞标筛选市场化的第三方设计企业，获得规发委的大力支持。不久前，方案终于落地。
根据规划，黄金大厦及白银广场将全面更新改造，向市场敞开怀抱，考虑能辐射到本市及邻市合计近七百万人口，将快成鬼楼的黄金大厦改造成现金流能力突出的综合性医院成为方案首选。市人民医院，是本市唯一一家三甲医院，本身就有扩大规模、改善医疗环境和增设医疗范围的需求。
此外，原隶属于西北军方的一家生物研究所，近年响应号召，踏上了军民融合的市场化道路，在陆续改制引才后，很快在医疗辅材生物化制备领域颇有建树，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该所前期向上级部门申请用地，要引进设备、建设国际水准的实验室。
方案计划疏通生物研究所与市人民医院的上下游关系，黄金大厦主楼定位为新院区，接诊量就算翻上两番都绰绰有余，副楼的优质楼段按市场价格租售给研究所，冗余楼段对外招商，有了医院和研究所的双轮驱动需求，嗅着腥味的企业不怕不来。
最关键的是，有了两头现金奶牛，黄金大厦的资金链条就能彻底盘活，学校遗留下的烂尾资产也会焕发新机，几十年清水衙门的学校终于有财力改善教职工的待遇，对学科建设大有裨益，也有机会增设学科、引进人才，学校向二本乃至一本晋级之路将露出曙光。表叔严慕风的英明决策将写入校史，很难说学校不会因此授予他一个永久荣誉校长的称号。
“严老师，您表叔几多岁数？配偶离世了吗？”水姑娘眼中泛着桃花，痴痴地盯着严老辣。
胡里发反应弧虽长，但并不傻，他赞同地点点头，“是啊，年龄应该不小了，活得到方案落地吗？”
秦奋尴尬地咳了几声，这两人卖弄风情也不分场合，实是有辱斯文，远不如不懂就沉默装懂的任察让人省心。老严笑而不答，这种问题一回答就输了，他不为所动，示意胡里发再点上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