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遗嘱》第3章 奶奶到生平
母亲打电话来催秋月回家去,秋月拒绝了,母亲执拗不过她,只好作罢。秋月是个固执的孩子,从小到大只要是自己做了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也阻止不了。
深夜,睡在奶奶床上的秋月辗转难眠,硬邦邦的床板使她身上的每根骨头仿佛都要松散开来。她翻来覆去调整着各种睡觉姿势可还是没能够让自己舒服一些。她烦躁的爬起身披上外套径直走到大堂。她躺到那张破旧的摇椅上,一边摇着椅子一边望着天花板。心想,奶奶每天躺在这张摇椅上都在想些什么呢?在想爷爷?在想儿孙们?还是在感怀人生坎坷的过往?还是孩童时就被迫嫁为人妇的她真的心甘吗?她和爷爷真的存有爱情吗?在秋月长成大姑娘后奶奶陆陆续续的有向她回忆过自己的生平,但始终没有提及她对爷爷的感情。或许,几十年的风雨同舟,她早已把这个陪伴自己一生的男人当做亲人。在那个感情贫瘠的年代,爱情太奢侈,奶奶至始至终都觉得自己不配拥有。
夜阑人静,秋月开始沉浸在奶奶的记忆里。
奶奶的生平要从她8岁时与曾祖母相遇开始说起。
奶奶和曾祖母是同乡。 奶奶有个乳名叫秀秀。上个世纪30年代,抗日战争爆发,民不聊生。虽然秀秀所在的村子地处偏远山区不受战争破坏,但连年的自然灾害加上社会动荡,村民们饥寒交迫,苦不堪言。秀秀的母亲因为难产在生下秀秀的弟弟后很快并咽了气。秀秀的父亲因为穷困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就把8岁的秀秀带到回乡探亲的曾祖母跟前并请求曾祖母收秀秀做儿媳。曾祖母是个寡妇,在她生下儿子一年后丈夫就不幸病逝,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她看到秀秀生得倒也清秀乖巧甚是喜欢并一口答应。
几天后,曾祖母去到秀秀家准备把她带回镇上 。哪想到秀秀抱着她父亲的大腿,哭得天蹦地裂,无论大家如何劝说就是不撒手。曾祖母见状觉得实在是不好强求,并塞了两块银元给秀秀的父亲,她说:“这样吧,这个未来儿媳你先帮我好好养着,我以后会定期前来探望,等她长大一些我就让儿子来娶走。”
就这样, 8岁的秀秀被两个大人草草的私定了终身。
秀秀后来告诉秋月,她那时候不想离开家是 因为舍不得弟弟。弟弟太年幼才两岁。母亲去世后弟弟一直由她照顾,和她几乎形影不离。她每天帮他穿衣,喂他吃饭,哄他睡觉,甚至还背着他上山挖野菜,下地干农活。弟弟不能没有她,弟弟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绝不能割舍。
似水的年华激荡而匆促地流淌着,转眼就到了秀秀12岁。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得她的身体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小许多,可体力却异乎寻常的同大人一般好。劈柴,挑水,扛玉米,样样粗活重活她都能做得妥妥当当。也许,秀秀是在有意无意的利用肢体上的力量来向她的父亲证明,自己不是个累赘也并非一无是处。
她对父亲至始至终是有怨,也有恨的。她怨父亲将她早早许配他人,她恨父亲狠心拆散她和弟弟。总之,她拼了命的劳作也是一种对父亲无声的抗议。
这年初春,秀秀的父亲得了严重的肺病,一直到仲夏这病也不见好转,眼看着就要病入膏肓。他托人带口信给镇上的曾祖母,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并嘱咐她尽快选个良辰吉日来把它的女儿接走。
他预感自己将不久与人世,他希望能在自己临死前看
到女儿有个好归宿。
这年深秋,曾祖母就带着秋月的爷爷和几个乡亲,挑着几大箱子彩礼回乡接秀秀。
爷爷此时已成长为一个17岁的翩翩少年,眉眼之间,英气逼人。在秀秀后来的回忆中,她不敢直视这个她从未谋面的未婚夫,大部分的时间她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爷爷走进她,她紧张的拉了拉衣袖把双手藏进袖口里。因为多年的艰辛劳作,她手指的皮肤异常粗糙,手心上还长有厚厚的老茧,她不愿让爷爷看到如此丑陋的自己。
爷爷问她:“你上几年级了?”
她难为情的回答:“我没有上学。”
爷爷很惊讶,又问:“为什么没有上学?”
她低着头,沉默不语。
曾祖母给秀秀的头发梳了个髻,然后在发髻上插上一支精美的蓝色蝴蝶发钗。曾祖母还给秀秀换上从家里带来的红色旗袍嫁衣。嫁衣的领口上绣有两只玲珑素雅的五彩凤蝶,很是风情。由于秀秀的身材过于瘦小,嫁衣被她穿得晃晃荡荡,两只小手也不见踪影。曾祖母只好帮她把袖口卷了两卷,这才勉强露出了半截手指。
秀秀的父亲担心弟弟看到姐姐出嫁会伤心,一早并把他送去邻居家玩耍。谁料到载着秀秀的马车经过邻居家门口时却被弟弟无意撞见。弟弟似乎猜到姐姐要远走,飞奔着追去,一路追一路哭喊着姐姐。破旧的裤子上一块即将脱落的补丁吊挂在裤管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刚下过雨的山路一路泥泞,裤管上到处都是因踩踏溅起的污泥。秀秀扯下红盖头,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她一边挥动着双手示意弟弟回去,一边扯着嗓子喊,“弟弟回去!回去!”
追过了一个山头,弟弟再也跑不动。他随地坐在脚下的泥潭里,边哭边踹着双脚,双手拍打着泥水,全身上下被泥水溅得像个泥人。身后是赶来的父亲,抹着眼泪。
山路边死灰色的枯叶飘落一地,秀秀坐在马车上泪眼婆娑。如果可以,她宁可溺死在这苦涩泪水里。
就在三天前,她跪在父亲的床榻前向父亲苦苦哀求不要让她嫁人。父亲撑起病得骨瘦伶仃的身躯,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婆婆是我们的恩人啊。当年,为了给你母亲办丧事欠了高利贷,我实在无力偿还,债主就扬言要把我们的房子强行卖了还债。多亏了你婆婆给了咱们两块银元,这才凑足了钱还了债,不然咱们早就流落街头了。常言道,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你嫁过去以后一定
要好好报答你的婆婆,听到了吗?”
“那我走后,你怎么办,弟弟怎么办?谁照顾你们呢?
弟弟会伤心死的。” 秀秀声泪俱下。
“大夫说我的病是好不了了,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已经给你弟弟找了户好人家,等你出嫁后我就把他送过去。那家人不会亏待他的,你就放心的嫁吧。”
秀秀扑到父亲怀里,泣不成声。
奶奶的床似乎有微微震感。 秋月翻了翻身,耳边传来轻盈的叹息声。她努力睁开那疲惫的双眼,却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吓得惊慌失措。一位红衣女子背对着她坐在床边正缓缓地梳着头,那悠然的身姿掺和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气,鬼魅的气息从女子身上赫然弥散开来。
女子一边梳头一边叹息,只见那头发越梳越少,一大撮一大撮的黑发脱落到床上,眼看着快要梳成秃顶。秋月顿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她颤抖着嘴唇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怎么头发越梳越少?”
红衣女子握着梳子的手在头上停顿了几秒,随后放下梳子,缓缓转身。那是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一双哀怨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因为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女子幽幽地说。
秋月大叫一声坐了起来,急促地喘着气,心脏快跳到嗓子口,浑身大汗淋漓。她惊恐地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大堂,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昨晚自己在摇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还好只是一场恶梦。” 她喃喃自语着,“但是,梦中的红衣女子又是谁呢?她说她死了很久了,那一定不是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