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掂量》第2章 记忆
石库门,天井,弄堂 ;
栀子花 ,白兰花,梧桐树;
巨龙车,辫子车 , 小夏利。
这就是徐昊家对岸的世界,是由这些因素构成的一座城市。
马路上是巨龙车,辫子车,偶尔来几辆小夏利。夏利是红色的出租车,是一种座位空间很紧凑的出租车。当时的出租车就叫夏利,没有别的称呼。说它是“小”夏利,没有贬义的意思,反倒是亲近友好的感觉。就像有人喜欢称呼别人小张、小王、小李一样。在出租车刚刚流行的年代,坐着小夏利在马路上兜风是顶时髦的事情。
巨龙车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公交车,由两节长长的车厢组成,连接车厢的是像风琴一样的褶皱的厚厚的东西。巨龙车的奥秘在转弯的时候,风琴自然打开,发出橡胶挤压的声音和着车内铁盘转动的声音,不能说这声音好听,但这确实是合格的背景音乐。有些声音是很特别的,就像婴儿在太安静的环境不容易熟睡,反而一些交谈声,能让孩子更容易睡得踏实。这就是合格的背景音乐。
辫子车是更有趣的公交车。公交车的顶部拖着两根长长的黑辫子,在小亚心的记忆里辫子车经常“翘辫子”。“翘辫子”也就车子的一根辫子掉下来了或者两根辫子都掉下来了,车子没办法开了。这时,司机就会打开驾驶门,快速地跑到车子后边开始修“辫子”。小亚心就会挤到车子最后面的挡风玻璃离内,隔着玻璃,看司机怎么把辫子修好。小亚心特别不喜欢坏的东西的,她喜欢看人怎么把东西修好,但有时候她也喜欢学爸爸的样子,不开心的时候扔玩具。玩具都是陆涛买的,小亚心的玩具一堆又一堆,俨然一个被父母宠坏的孩子的模样。有时候,陆涛骂好小亚心恢复正常后,心里是会后悔的。可他脾气上来的时候又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买玩具成了唯一补偿她的方式。说是在补偿她,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没人知道她有多少玩具就受过多少伤害。
这些风景是路过的人到的风景,是外面的风景。住在这座城市里面的人关心的是过日子的风景,是烟火气。
这风景是从米饭饼开始的。小亚心的爸妈都在这个城市里的大厂里上班的工人。当时进大厂上班是很自豪的事情,双职工都在大厂,相当于现在的都在500强公司上班。爸爸是长日班,妈妈是三班倒。早上,小亚心起床是看不到爸爸的,看到的妈妈还在熟睡,或者两个人一个她都看不到。奶奶带着她穿过一条条的街道,奶奶一手挎着个买菜的篮子,一手牵着小亚心。奶奶深蓝色的褂子里有个大大的口袋,里面捂着叫米饭饼的早点。米饭饼是由黏糊糊的两块饼合二为一,面皮是焦黄的。小亚心通常只能吃半个或者更少,她说她吃不下,其实她只想把另外半个给奶奶吃。
小亚心喜欢吃的零食有一种叫苔条麻花的。她第一次吃这种零食是在她外婆家。亚心外婆住在一种叫私房的老房子里。这私房并不是像“私房菜”里的“私房”是一种高级的体验。这“私房”两字是有点不守规矩的意思,但住在里面的人会有自己的秩序。弄堂口是私房的入口,里面蜿蜒曲折,房子都是自家自己盖的,各式各样的家组成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家的组合。私房的水龙头大都是装在房子外面的,家里如果没水了可以用邻居家的水,但邻居们都很自觉,不会乱用别人的家的东西。这些秩序都是了然于胸的,不必说出口。洗衣服也是在公用的下水道旁。妇女们端个红色的大盆,拿个搓衣板,边聊天边洗。自家不想看电视,也可以坐在天井里透过隔壁家的窗户看隔壁家的电视。亚心外婆的家是一栋两层楼的私房,一楼是客厅。由于私房和私房挨得太近,外婆家采光很差,大晴天在里面是要开日光灯的。日光灯一照家里变得严肃起来。
小亚心从小就没有一个人住过外婆家,每次都是去做客,去的次数少了,自然对房子和房子里的人都很生分。那天下午,妈妈带亚心去做客,外婆在客厅里拿了一把苔条麻花招待她。
“吃吃看,好不好吃,吃完了,外婆再给你拿。”外婆笑嘻嘻地说。
亚心小手拿着麻花用尽地咬起来,不一会一把麻花就被她吃光了。妈妈和外婆正坐在她旁边聊天,亚心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套着妈妈耳朵说:“我吃完了,肚子还有点饿。”
“妈,你再多拿点麻花出来,亚心她饿了。”
外婆又抓了比之前多一倍的麻花。一会儿,麻花又不见了,亚心又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说:“我吃完了,肚子还有点饿。”。
“妈,你再拿点出来吧”妈妈一边说一边笑着看着外婆。
“啊哟,小亚心是不是喜欢吃这这个苔条麻花。”外婆也笑了。
亚心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她也不会回答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觉得这苔条麻花好吃极了。
后来,这烟火气成了纱布盖着的小馄饨。这是亚心上学路上的美味,每天早上她都会路过馄饨摊。亚心的中学离家步行需要半小时,每天早上她都一个人去上学。她每天都特意很早出门。她从不觉得路上的时间很长,她也不觉得走那么长时间的路会很累。相反,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这原因大致有两方面:
一来,她不喜欢迟到。在对待时间的问题上她喜欢给自己留点余地。她时常看到有些同学是踩着点进校门的,他们前刚脚踏进校门,后脚校门就关上了。亚心不是这样的人,她从来没有那么自信。她不相信自己能力在匆匆忙忙中安排好事情。她既然对时间没有把握,那她就只能给自己留有余地。
二来,她很喜欢这样独处。天冷的时候,如果出门早,马路上还未完全亮,人不多,没有那么吵。相比较家里,她觉得外面的世界更让她觉得自在。
穿过几条街,在路口的拐角处有个馄饨摊。馄饨摊是一个大的平板木推车,三四张褪色的方木头台子,几条破木头长凳。推车上放着个浅灰色的液化气罐,罐子上面架着个铝的大锅,大锅里的水烧得汩汩响,冒着热腾腾的气。推车上架着把破旧的大伞,伞和推车被老板娘巧妙地捆在了一起,伞看起来好像本来就属于这部车一样。这伞能遮住大半个摊头,刮风下雨,严寒酷暑,由它顶着。馄饨摊的旁边是个修自行车的摊头,其实也就是一个有水的破面盆,旁边躺着几只换下来的自行车胎。木头矮板凳上坐着的是馄饨店的老板。没错,他们有两个摊头。男人负责修车,女人负责包馄饨。有时,男人负责下馄饨,女人负责收钱。这一早上,男人女人忙得热火朝天。
亚心是馄饨摊的常客。
“小姑娘,老样子咯”老板娘吆喝道。
“嗯,小份的就好”亚心从口袋里先掏出一个两块圆硬币,接着又拿出一枚小的金色的五角钱。这下,她的口袋只剩一枚金色的五角了,她把硬币朝口袋底推了一下,害怕丢了似的。
老板娘掀开纱布,轻轻捧着分好的一小摊馄饨,往滚开的大铝锅里一扔,顺手又拿了一张皮子用一根扁平的冷饮棍子往面皮子里图点肉味,单手一捏,接着扔到锅里,小馄饨一会就浮起来。一只大漏勺,把这十来只小馄饨一网打尽,往蓝边大碗里一倒,蓝边的大碗里原来的汤瞬间又让这些小馄饨浮了上来,满满的一碗。
“当心烫”老板娘话音还没落。蓝边大碗已经到了亚心面前。
亚心也就喜欢吃这个肉汤味的皮子,热呼呼的,暖到心里。吃完了,亚心舌头舔了下嘴唇,她感觉还没饱,又端起大碗,咕嘟咕嘟把剩下的汤喝完了。
小份的馄饨是2.5元一碗,大份的是3.5元。亚心口袋里的钱只够买小份,她从不开口问爸妈要钱。她开不了那口。
陆涛的厂里改革,好多同事都改行干其他的事了,原来厂里剩下那些赖着不走的人都要重新开始新的工作,一切从头再来。40岁的陆涛头发一下子白了一片,对他来说这是个尴尬的年纪。做体力活干不过年轻人,升职也不现实。陆涛从20岁进厂,到现在干了二十年都没升职,凭他那古怪的脾气,能混下去就已经是不错了。幸好,他专业技术过硬,平时又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年轻的同事还是会让他三分的。亚心妈妈的厂里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两个大人在外面活得都不顺心,回到家也自然更不顺心。单凭这情况,亚心也万万不敢开这口。她想,爸妈如果知道她没钱,自然会给她。
卖馄饨的女人倒是很体贴亚心,看她经常来吃,总是多加一两个馄饨给她。当然这里头有老板娘会做生意的味道,给你占点便宜,让你下一次想吃的时候不好意思不来,这并不是针对亚心的,只是老板娘的经营之道。她对亚心是有点真心的成份的。馄饨店老板娘曾经和亚心说过,他们有个儿子在老家上学,和亚心差不多高。他们为了赚钱,过年都不舍得回家,好多年都没见儿子。有了这份情谊在,老板娘看到孩子是真心喜欢的。在老板娘的印象里,亚心是个喜欢小馄饨的,胃口很小的,瘦瘦的姑娘。
过了几年,原来的馄饨摊变成了馄饨店。可亚心自从中学毕业后是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路,也没见过老板娘。
据说,后来老板娘在这座城市里买了房子,把孩子接过来上学了。
在这座城市是里没有小生意的,哪怕卖葱油饼、卖煎饼、卖锅贴的。只要你方法用对都是大生意,它给你的是无限的可能性。
在这座城市,记忆里的食物还有很多,糍饭糕、大饼油条、油墩子、小笼……每一样食物都记录了一段属于食客的往事。食物一旦储存了记忆,它总是能得到偏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