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时武君稷刚入皇宫不久,他什么也不懂,瘦弱的身体撑不起华贵的衣服,像锦绣裹了一具皮骨。
他茫然的被推到宴会中间,接受众人的敬酒,男男女女他谁也不认识,只认识最高处的帝王。
但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帮他。
叮当当一阵珠子落地的声响,一个六品官惊呼一声:“太子殿下做甚摸我锦囊?”
“这可是陛下赏赐的银珠子!哎呀呀,全洒了!”
周边人起哄:
“大哥,你就算想要银子也不该偷啊。”
“大哥也太不小心,这可是父皇赏赐。”
一声声大哥全是幸灾乐祸。
栽赃他摸他锦囊的六品官跪在他腿边哀嚎:“御赐之物若是丢了,我全家都得砍头啊!”
武君稷喝酒喝的头晕,他笃定自己没摸他的锦囊,可所有人都说看到他摸了,最后武君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摸没摸。
上方的帝王下了命令
“谁弄的,谁捡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武君稷。
于是武君稷蹲众人脚下一颗颗的捡,有时候会被踩手,有时候会被推搡一下,他一屁股蹲地上,惹来群笑。
人站的太密的地方,他捡不着,他们也不让路,于是他跪下,伸着手,拼命去摸,脸贴在一双双腿上挤的变形。
他们膝盖一弯就能把他的脸撞出去。
不小心摸了女眷的脚会被厌恶的啧一声,他小声道歉,脾气好的躲瘟神一样躲开,脾气不好的,要挨几脚。
不合身的衣服脏了,手也脏了,慢慢的脸也脏了,发髻也乱了,他又变成了一个乞丐。
占着皇子身份,在朝堂跪着要饭的乞丐。
他只找到九十九颗银豆子,可六品官咬死是一百颗。
他怎么都拿不出第一百颗。
所有人都催他、推他,说是他私吞了,说不定就在他鞋里、衣服里、嘴巴里。
他们要剥光他的衣服,检查他的口舌,像挑选牲畜一样。
武君稷已经不知道羞耻卑微为何物了。
他的膝盖跪在了封建制度前,他的尊严在等级下什么都不是。
高高在上的帝王,或许欣赏够了他的卑微,终于舍得结束这场游戏
“第一百颗,在朕这里,武君稷。”
武君稷三个字砸下,周帝猛然惊醒。
他抚着心脏大口喘气,一股没来由的郁气堵在心口,怎么都喘不出来。
萧妃娘娘自里侧探来身体,床幔被拨开,守夜的侍女提了一盏琉璃灯将拔步床两侧的烛台全部点亮,照出帝王满头冷汗。
萧妃娘娘心疼的擦着周帝额头上的汗水
“陛下可是魇着了?”
“噩梦说出来,就是假的了。”
周帝侧着身体,靠在床头,他眉头紧锁,想着那场荒诞的梦。
银豆豆、瘦弱的像条狗似的少年,他匍匐在地,一颗一颗的膝行去捡。
他始终笑着,别人诬陷他时笑着,踩他时笑着,让他自胯下钻过去时笑着,头发乱了、衣服脏了、手流血了,他依然在笑。
像高台上的病观音,笑容是他对世间唯一的施舍。
别人站着,像狗,他爬着,却像叩佛台的殉道者。
捡完,奉上,少一颗。
别人要扒他衣服,查他牙齿,于是他一件件脱着,他盯着在场所有人,仿佛要永远记住他们的长相,他依然在笑,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领会的断头笑。
那一刻,周帝感同身受一样意识到——这个少年将让朝堂血流成河。
抽离梦中的情绪,周帝只觉得梦里的那个自己有病。
武君稷。
他不敢相信梦里下跪、爬行、钻胯、被踩、被厌恶、被推搡、被侮辱的那个人名字叫:武君稷。
武君稷,那是武君稷?
帝王梦境非比寻常,那极可能是前世今生的未了之结。
可梦境荒唐的周帝发笑,他抓着不知所措的萧妃,嘴角的肌肉堆出了一个忍耐而牵强的笑
“武君稷……”
他用诱导的语气询问:“你们告诉朕、武君稷是谁啊?啊?!”
萧妃被周帝的状态吓到了,含着哭腔道:
“陛下,您别吓臣妾啊,这是太子名讳啊。”
周帝连连点头:“对!答对了!这是我大周太子!”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激动。
到了最后四个字,恨不得喊破天!
他推倒床边的梳妆台。
乱吼乱叫。
“啊啊啊——!”
“啊!”
玉巽宫的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妃娘娘惊慌失措,根本不敢上前
“陛下息怒!”
得力公公听到动静从耳房赶过来
“陛下,发生了何事?”
周帝眉眼如刀射向钱得力,杀意迸发,钱得力两腿一软,扑通跪倒。
周帝想了一会儿,梦里似乎没他,冷哼一声披了外袍,自己金鸡独立的穿上鞋,就这样老大爷逛街似的,衣衫不整往外走。
钱得力连忙爬起来跟上。
萧妃娘娘满心完了,陛下不知梦到了什么,发癔症了!
周帝一双腿走出了残影,得力公公拿着裘衣在后面小跑追赶
“陛下!夜寒露重,勿着了凉啊陛下!”
太极宫守门的下人远远看到一头狮子,毛发炸着人挡杀人的势头,吓的打开门便跪地磕头。
周帝风风火火,状态又不对,下人不敢禀报,只敢跪迎或跟着。
最后一道门打开。
紫檀香缓缓徐徐的,匆忙掌起的灯照亮了龙床。
周帝一步步走过去,得力公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怕陛下脑子一抽把太子掐死。
得力抖着腿,看似是搀扶周帝,实际也起一个拉扯作用
“陛下,小太子睡熟了,不如咱们明日白天再看?”
周帝甩开他大步上前,拨开床幔,钱得力扑上去抱住周帝大腿
“陛下不可啊陛下!”
要是周帝杀了太子,这得是多大丑闻啊!整个太极宫、玉巽宫的人命全都不保啊!
床上的小孩儿陷在绸缎堆里,周围全是一闪一闪的银豆豆,他枕着一床的银豆豆睡得香甜。
而周帝,得了看见银豆豆就狂躁的病,他卡住小太子的胳肢窝,把这条睡熟的猫架起来狂晃
“别睡,醒醒,睁开眼睛看看朕是谁!”
武君稷梦里地震了。
他困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还看看你是谁?
身子拉的超长的猫崽,烦的嗷呜乱叫,胡乱踢腿挥手,只听一串噼里啪啦的连环巴掌,整个世界清净了。
“老登……滚。”
武君稷胡乱嘟囔一声,脖子一歪睡它个天昏地暗,生死不知。
周帝歪着被打偏的脸,一下心平气和了,美了。
看看,脾气这么爆,他打朕敢打脸!还骂朕!一定不是梦里的武君稷。
一定是重名了。
他又拎了拎怀里的崽儿。
瘦了,喂肥他。
梦里的武君稷瘦的骨头都咯手,怎么可能是他的太子。
他的太子以后会是个小胖子。
梦里的武君稷病骨支离的,怎么可能是他的太子!
他太子以后会健健康康,能文能武!
他的太子雍容华贵,天潢贵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民公卿尽皆俯首,太子站着他们就不能坐着!太子跪着,他们得趴着!
周帝一把抱住了儿子,耳边传来两声抗议的哼哼唧唧,顷刻安静。
这只崽儿爱干净,每天刷牙洗脸泡香香,还吃着乳食,浑身都是奶味儿紫檀香。
周帝命人将太子的银豆豆全收了,换成小金鱼、小金猫、哪怕他要金色的屎周帝都给他雕出来,就是不能是豆子!
发完癔症的皇帝,病又好了,抱着儿子躺回龙床,声音平静,表情安详
“灭灯,朕要就寝了。”
钱得力命苦:“……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