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王府侧门停下时,苏婉清已将纸条重新折好,藏入袖中。她面色如常地下了车,对迎上来的红绡青杏点点头,又向护卫首领道了句“辛苦”,仪态无可挑剔,唯有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抵着那粗糙的纸边。
直到踏入清晖院内室,屏退左右,只留下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萧墨寒,她才猛地松了口气,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将那带着不祥气味的纸条放在桌上。
萧墨寒只看了一眼那纸张和字迹,脸色便沉了下去,眸中寒意凛冽。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先仔细看了看苏婉清:“你没事吧?路上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苏婉清摇头,声音还算平稳,“若非无意碰到座垫,根本不会发现。护卫们也没察觉任何异常。”她将发现的过程和纸条上的字复述了一遍。
萧墨寒听完,沉默片刻,忽然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他极少如此外露情绪,此刻显然是怒极。“好,好得很!本王的王妃,本王的马车,竟成了他们传递恐吓信的道场!”
门外的赵嬷嬷和冷轩闻声立刻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和桌上的纸条,俱是脸色一变。
“王爷息怒。”冷轩单膝跪下,“属下失职,护卫不力,请王爷责罚。”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萧墨寒胸膛微微起伏,强行压下怒火,声音冷硬如铁,“查!从今日驾车的小厮、护卫,到马车昨夜停放何处、今晨出发前有何人靠近,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查!尤其是出发前最后接触马车的人!”
“是!”冷轩领命,立刻转身去办。
赵嬷嬷心疼地看着苏婉清略显苍白的脸,又看看那纸条,欲言又止。
“嬷嬷,先带人把清晖院内外,尤其是王妃日常起居、经过的地方,仔细检查一遍。重点是‘脚下’。”萧墨寒特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地板、砖石、门槛下,花盆底,任何可能藏污纳垢或设置机关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老奴明白。”赵嬷嬷也匆匆去了。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萧墨寒走到苏婉清面前,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掌心微凉。“吓到了?”
苏婉清这次没否认,反手握紧他温暖的手掌,汲取一点力量。“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憋屈。”她抬眼看他,眼里有不甘的火苗,“像被老鼠戏弄的猫。明明知道他在暗处盯着,时不时出来恶心你一下,却抓不住他。”
“他不是老鼠,是毒蛇。”萧墨寒纠正,语气森然,“但再毒的蛇,也有七寸。他这次留下纸条,看似挑衅示威,实则也暴露了更多。”他松开手,用指尖隔空点了点纸条,“‘游戏继续’,说明他认为之前安国公府和带血胭脂的事,都只是开胃小菜,远未结束。‘小心脚下’,是提示,也是预告。他在告诉我们下一次动手的方向。”
苏婉清蹙眉思考:“脚下……范围太广了。可能是指我走路时会遇到的陷阱,比如绊索、坑洞,或者撒了毒物、铁蒺藜的路面。也可能是指店铺,比如在芷兰轩的地基、门槛做手脚。甚至……”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能指王府内部,我常走的路径,或者我的院子。”
“都有可能。”萧墨寒点头,“所以嬷嬷正在查清晖院。店铺那边,我会让冷轩加派人手,连夜再彻底检查一遍,尤其是地基和外围。你明日若要去店铺,路线必须提前清场检查,我会安排护卫提前半个时辰沿路排查。”
“太被动了。”苏婉清摇头,“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次从哪里下手,总不能一直这样草木皆兵。而且,他这次能悄无声息把纸条放进马车,下次是不是就能把更危险的东西放进来?”
萧墨寒看着她:“你有什么想法?”
苏婉清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沉的暮色。“我在想,他为什么执着于我?仅仅因为我是你的王妃,打击我能打击你?可朝堂上你已经重创了他们,按常理,他们要么集中力量反扑你,要么暂时蛰伏。如此锲而不舍地针对我一个后院女子,除了泄愤,应该还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
“或许……我本身,或者我的铺子,碍着他们什么事了?或者,他们想通过控制或毁掉我,来达成某个更具体的目标?”苏婉清转身,目光锐利起来,“漕运案涉及巨额利益。我的芷兰轩如今生意火爆,现金流可观。虽然比起他们的贪墨是九牛一毛,但若他们急需洗白或转移一部分见不得光的钱,一个正当经营、客流巨大的商铺,是不是个不错的壳?”
萧墨寒眼神一凝:“你是说,他们可能原本想逼你就范,掌控你的铺子为己用?发现你不好控制,就改为彻底毁掉,同时打击我?”
“只是一种猜测。”苏婉清走回来,“但如果这个方向没错,那这个‘灰蛇’或者他背后的人,对我的行动规律、店铺运作必然有持续的关注。我们一味防守,不如……设个套,引他出来?”
“太危险。”萧墨寒立刻否决,“此人用毒诡谲,身手莫测,你不能冒险当饵。”
“我不是要亲自当饵。”苏婉清解释,“我们可以制造一个他不得不关注,且认为有机可乘的‘机会’。比如,我对外宣称因接连受惊,要闭门休养几日,店铺也暂歇业盘点。实际上,我暗中筹备一批重要的‘新货’或‘账目’,放在某个看似守卫松懈、实则布下天罗地网的地方。他若真对铺子有企图,或者单纯想继续‘游戏’,很可能会来。”
萧墨寒沉吟:“计策尚可,但地点、布置必须万无一失。而且,需要时间准备。”
“正好,我也需要时间缓一缓,理理思路。”苏婉清摸了摸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不适的气味。“另外,冷轩那边调查‘灰蛇’的背景,有什么进展吗?”
“晚些他回来汇报。”萧墨寒道,“你先歇着,我出去安排一下各处排查和明日防卫。纸条我带走,让人查验一下书写用的……到底是什么。”
苏婉清点点头。萧墨寒离开后,她独自坐在内室,看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绣鞋踩着光洁的木地板,并无异样。但那种被毒蛇窥视、不知何时会咬上一口的感觉,如影随形。
晚膳是送到房里用的,她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些。红绡和青杏在一旁欲言又止,脸上满是担忧。苏婉清安抚了她们几句,让她们也早些休息。
亥时初,萧墨寒和冷轩一同来了。
清晖院已经初步排查过,暂无发现。马车那边的调查有了结果:昨夜马车停在王府东侧马厩旁的专属车棚,有护卫轮流值夜,但车棚并非完全封闭,后半夜一名护卫曾因内急离开约一刻钟,另一名护卫当时在棚外巡视另一区域。理论上,身手极佳之人有可能趁那短暂的空隙潜入,将纸条塞入座垫下。但两名护卫都坚称未听到或看到任何异常。
“时间拿捏得如此精准,要么是极擅潜伏观察,摸清了护卫换班和行动的规律;要么……”冷轩顿了顿,“府内或许有眼睛,向外传递了信息。”
王府内有内鬼的可能,再次浮出水面。气氛更加凝重。
“继续暗查,不要打草惊蛇。”萧墨寒吩咐,转而问起“灰蛇”的线索。
冷轩汇报:“南城码头一带的线人提到,约半月前,有人见过一个气质阴冷、独来独往的生面孔,在码头最乱的‘鱼肠巷’一家小客栈住过一晚,第二天就不见了。描述的身形特征与王妃所言有几分相似。此外,线人隐约听到一点风声,说此人接活挑剔,价码极高,而且似乎……不只是为钱。”
“什么意思?”
“线人语焉不详,只说感觉‘灰蛇’背后好像另有主子,他来京城办事,顺带接些私活,或者他接的某些‘私活’,本就是主子授意。”冷轩道,“但这些都是捕风捉影,无法证实。此人极其谨慎,没留下任何可追踪的实物线索。”
“主子……”萧墨寒指尖轻敲桌面,“若是前朝余孽,复辟无望,沦为某些权贵圈养的鹰犬刺客,倒也有可能。若真如此,三皇子府是否知情?还是说,这位‘主子’另有所在?”
线索似乎多了,却又更加扑朔迷离。
苏婉清听完,沉默良久,忽然道:“王爷,明日我想去一趟芷兰轩。不是以王妃仪仗大张旗鼓地去,而是……悄悄去。看看在‘小心脚下’的警告之后,铺子周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或者是否有人格外关注那里。”
“不行。”萧墨寒断然拒绝,“太危险。明日你就在府里,哪里也别去。铺子那边,我会让冷轩带人仔细检查。”
“王爷,”苏婉清看着他,目光坚定,“我知道危险。但躲在府里,并不能让危险消失。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如果连直面危险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越来越被动。况且,若铺子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我亲自去看看,或许能发现你们忽略的细节。我会改装,只带冷轩和两名最精锐的护卫,速去速回,不暴露行踪。”
萧墨寒与她对视,看到她眼底不容动摇的决心。他知道,她决定的事,很难更改。最终,他妥协了,但条件苛刻:“必须让冷轩全程贴身护卫,路线由他定,快去快回,不得在铺子停留超过半个时辰。而且,我要一起去。”
苏婉清有些意外:“你?”
“微服。”萧墨寒淡淡道,“本王也想知道,到底是哪些魑魅魍魉,敢在京城如此放肆。”
事情就此定下。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冷轩告退去做准备。萧墨寒留在清晖院,陪着苏婉清。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经历了一天的惊心动魄,两人都没有睡意。苏婉清坐在临窗的榻上,抱膝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萧墨寒坐在一旁,静静陪着她。
“怕吗?”他又问了一次,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
苏婉清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现在好多了。其实最怕的时候,是刚发现纸条,一个人在马车里那会儿。脑子里闪过很多可怕的念头,觉得自己像个靶子。但现在想想,怕也没用。既然躲不掉,那就面对。”她侧过头看他,“而且,不是还有你吗?你说过,天塌下来,有你顶着。”
萧墨寒心中微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嗯,有我。”
靠在他坚实的怀抱里,苏婉清感到久违的安心。那些冰冷的恐惧,似乎被一点点驱散。她闭上眼,听着他平稳的心跳。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清晨,苏婉清醒来时,萧墨寒已不在身边。她起身梳洗,用过早膳,换上准备好的普通棉布衣裙,头发简单绾起,插了根素银簪子,脸上未施脂粉,看起来像个寻常人家的年轻媳妇。
辰时末,萧墨寒和冷轩来了。萧墨寒也换了身不起眼的深青色布袍,气质依旧出众,但收敛了锋芒。冷轩则是一身短打,腰佩利刃,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
没有惊动太多人,四人从王府一处偏僻角门悄无声息地离开。门外早已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由两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拉动。
车子缓缓驶入街道,混入人流。冷轩亲自驾车,另一名护卫扮作随从跟在车旁。萧墨寒和苏婉清坐在车内,车窗帘子放下,只留一条缝隙观察外面。
一路无话,车轮辘辘,向着锦绣坊方向行去。苏婉清透过缝隙看着熟悉的街景,心情复杂。不久以前,她还踌躇满志地在这里开拓事业,如今却要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防备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暗箭。
车子在离芷兰轩还有一条街的地方,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后巷。冷轩停下马车,低声道:“王爷,王妃,从此处步行过去更稳妥。属下已让人在铺子周围暗中警戒。”
萧墨寒先下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伸手扶苏婉清下来。四人沿着后巷,很快来到芷兰轩的后院小门。门虚掩着,赵嬷嬷已提前接到消息在此等候。
“嬷嬷,店里如何?”苏婉清低声问。
赵嬷嬷面色凝重:“按王爷吩咐,伙计们只道王妃身体不适,铺子歇业两日盘点。老奴已让他们都回去了,只留了两个可靠的婆子在前门守着,说是清点货物,不见客。铺子里外,老奴和冷侍卫安排的人昨夜又查了一遍,暂未发现异常。”
苏婉清点点头,和萧墨寒、冷轩轻轻推门而入。
后院寂静无声,晾晒着一些清洗过的器皿和布巾。穿过小院,便是店铺的后堂。货架上蒙着布,柜台空空荡荡,与前几日的热闹喧嚣判若两地。
苏婉清心中有些感慨,但没时间多愁善感。她仔细检查了后堂、库房,甚至厨房和水井,一切如常。随后,她轻轻推开连通店铺前厅的门。
前厅光线明亮,皇后题写的“芷兰清芬”匾额高悬,下方柜台整齐,只是没有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热情的伙计。苏婉清的目光扫过每一处角落,地板、柜台下、门窗缝隙,甚至天花板的椽子。
萧墨寒和冷轩则更关注外部,透过窗棂缝隙观察着对面街道和相邻铺面的情况。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街道上行人如织,对面茶馆生意依旧,宝香楼的招牌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苏婉清走到柜台前,手指抚过光洁的台面。这里曾是她的战场,凝结了她的心血。她不甘心就这样被逼得躲躲藏藏。
就在她凝神思索时,脚下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一声响。声音很小,像是极细的木料断裂,或者……什么东西被触动的机括声。
苏婉清身体一僵,瞬间停住所有动作。
萧墨寒和冷轩也听到了那微不可闻的声响,两人脸色骤变,闪电般掠到苏婉清身边。
“别动!”萧墨寒低喝,目光死死锁住苏婉清的脚下。
苏婉清屏住呼吸,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穿着软底绣鞋,正站在柜台前一片平整的木地板上。地板看起来毫无异样。
冷轩已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把薄如柳叶的匕首,极其缓慢地,沿着苏婉清鞋底的边缘,轻轻插入地板缝隙。他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
萧墨寒紧紧握住苏婉清的手臂,随时准备将她拉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苏婉清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萧墨寒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紧绷的肌肉。
冷轩的匕首沿着缝隙移动了大约寸许,忽然停住。他眉头紧锁,侧耳倾听,手指极其轻微地在地板上敲击了两下,声音空洞。
“下面是空的。”冷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这块地板……被动过手脚。很精细的机关,刚才王妃走上来,重量触发了什么。”
“能拆吗?还是有毒?”萧墨寒问。
“不确定。机关衔接处很隐蔽,强行撬开可能引发不可知的后果。必须找专门的机关匠人来看。”冷轩道,“王爷,王妃,请你们慢慢、慢慢地后退,每一步都要轻,先离开这片区域。”
萧墨寒点头,对苏婉清低声道:“听冷轩的,我扶着你,慢慢来。”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在萧墨寒的搀扶下,她以最轻缓的动作,极其缓慢地抬起脚,向后退了半步。地板没有再次发出声响。
一步,两步……足足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两人才退到安全距离,背靠后堂的门框。
冷轩仍蹲在原地,死死盯着那块地板,不敢轻举妄动。
苏婉清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看着那块看似平常的木地板,心脏一阵阵发冷。
“小心脚下”。
原来,警告是真的。而对方的毒手,早已埋在了她事业的“脚下”,埋在了她每日站立、忙碌、寄托希望的地方。只等她某一天,像今天这样,无意中踏上去,触发那未知的厄运。
是什么?毒针?毒烟?还是更可怕的爆炸物?
一阵后怕如冰水般涌遍全身。如果不是那张纸条让她格外警惕,如果不是她坚持要亲自来看看,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声轻微的异响……
她不敢想下去。
萧墨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着那块地板,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好一个‘灰蛇’。”他声音冰冷,一字一顿,“这笔账,本王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