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粘稠、冰冷、仿佛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祠堂残破的轮廓上。雨势转为细密的丝线,无声无息地渗入泥泞,带走最后一点微弱的温度,也带走祠堂内短暂凝聚又迅速溃散的人气。
阿木和孙大膀带着两个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老王头草草包裹的尸体,消失在祠堂外雨夜的黑暗中,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没。留下的,是祠堂内更加死寂、更加不安的等待。没人说话,没人动弹,只有篝火残余的灰烬偶尔迸出一点暗红的火星,映照着一张张惨白惊惶、写满疲惫与茫然的脸。
刘墨的意识,就在这片近乎凝固的死寂中,沉向无底深渊。
口的“石核”冷硬如冰,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扯着更深的绞痛与空虚。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如同某种预兆,在他意识最深处反复回荡。母河虚影中那道黯淡身影最后的悲悯一瞥,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带来沉甸甸的、名为“责任”与“绝路”的枷锁。
“净灵体…钥匙…水眼需净化…守护她…”
这些破碎的意念,像冰冷的咒文,烙印在他即将彻底沉寂的魂灵上。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老王头最后的呓语给幸存者带来了怎样的冲击,更不知道赵师傅已经做出了离开的决定。他只知道,自己和妹妹,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巨大漩涡的中心,而漩涡的另一端,连接着流沙河最深处、那双充满贪婪与恶意的“眼睛”。
守护…如何守护?以这残破之躯,这濒临熄灭的“石核”?
黑暗,越来越浓。
祠堂外,细密的雨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些别的、更加细微的声响。不是之前怪物粘滑爬行的“沙沙”声,而是…一种更轻、更飘忽的,仿佛无数细碎冰晶在空气中凝结、碰撞、又悄然破碎的“簌簌”声。这声音起初极低,几乎被雨声掩盖,但渐渐地,变得密集起来,如同春蚕食叶,又像是…某种无形之物,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从四面八方,向着祠堂“渗透”而来。
空气的温度,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祠堂破损的门窗缝隙处,甚至开始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墨绿色的霜花,散发出淡淡的、甜腻而腐败的气息。
“好…好冷…”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忍不住哆嗦着出声,立刻被旁边的母亲死死捂住嘴巴,眼中充满了恐惧。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种寒意,不是来自外界风雨,而是从心底、从周围每一寸空气里,悄然滋生、蔓延开来。篝火的余烬迅速黯淡,最后一点暖意被无情地剥夺。呼吸间,口鼻前竟然凝起了淡淡的白雾。
赵师傅猛地睁开假寐的眼睛,握紧了手边的石锤,霍然起身!他肩胛的伤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一激,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祠堂的墙壁、屋顶、地面。
墙壁上,那些墨绿色的霜花正在快速蔓延、加厚,如同活物般攀爬,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屋顶破损处漏下的雨水,在半空中便凝结成了细小的、墨绿色的冰凌,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却又诡异地迅速“融化”,渗入地面,留下一点深色的、不祥的湿痕。
这不是自然现象!
“都起来!聚到中间!远离墙壁和门窗!”赵师傅嘶声吼道,声音在骤然降至冰点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失真。
幸存者们惊惶失措地爬起来,互相推搡着,挤向祠堂中央相对空旷的地方,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穿透单薄的衣物,刺入肌肤,直抵骨髓,带来麻木和僵硬。
李婶紧紧抱着昏迷的刘苇,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为小女孩遮挡寒气,但她自己的嘴唇也已经冻得发紫,浑身不住地颤抖。
刘墨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外的皮肤迅速失去温度,泛起死灰般的色泽。但奇异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在触及他口那冰冷“石核”的瞬间,竟似被微微“弹开”了一丝,仿佛那“石核”本身散发的、源自“镇河”本质的沉重与秩序,对这种混乱阴邪的“寒”有着本能的排斥。但也仅此而已,“石核”太微弱,无法保护他全身,更无法保护他人。
“赵…赵师傅…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孙大膀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手里的木棍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拿捏不稳。
赵师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扫视着祠堂内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祠堂正中央、那供奉早已损毁神像的残破神龛下方——那块颜色最深、质地最沉的青黑色基座石板上。
只见那块巨大的石板表面,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却泛着墨绿幽光的坚冰!坚冰之下,石板的纹理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墨绿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在流动、扩散!一股比周围空气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阴寒与邪恶气息,正从那石板之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地底深处,沿着这块祠堂的“核心”基石,钻出来!
“地下…地下也有东西?!”阿木吓得魂飞魄散。
赵师傅的脸色,第一次彻底失去了血色。他想起昨夜刘墨引动“地势”时,那从地底腾起的怒意与波动。难道…难道那不仅仅引动了守护的力量,也…惊醒了某些沉睡在地脉深处、与河心水眼相连的、更恐怖的“东西”?或者,祠堂本身,因为常年祭祀那所谓的“河神”,其基座早已被某种力量暗中“标记”或“侵蚀”?此刻,在外部压力(河里的注视)和内部(刘墨的“镇”字诀,老王头死亡时泄露的信息)的共同作用下,这潜伏的“后手”,被激活了?
“退!所有人!退到门口去!”赵师傅当机立断,厉声喝道,同时自己却反其道而行,几步冲到那块正在异变的基座石板前,抡起石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墨绿坚冰覆盖的石板中心,狠狠砸了下去!
“砰!”
石锤与坚冰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却只砸飞了几片冰屑,坚冰本身纹丝不动,反而震得赵师傅虎口崩裂,鲜血直流。石锤上传来的反震力道,更是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寒,顺着锤柄直冲他手臂,整条胳膊瞬间麻木失去知觉!
“咔嚓…咔嚓嚓…”
石板下的墨绿“血管”仿佛被这一锤激怒,流动的速度骤然加快!坚冰以更快的速度加厚、蔓延,甚至开始向着四周的地面和其他石柱基座侵蚀!整个祠堂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仿佛无数细碎骨骼摩擦的“咯咯”声!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地面异变的加剧,祠堂外,那“簌簌”的凝结声也骤然变得狂暴!雨丝在半空中凝成的墨绿冰凌不再是零星坠落,而是如同疾风骤雨般,“噼里啪啦”地砸向祠堂的屋顶和墙壁!有些冰凌尖锐如锥,竟能深深嵌入木柱和墙壁之中,留下一个个冒着森然寒气的孔洞!
祠堂,正在从内部和外部,同时被一种恐怖的、极寒的、带着浓烈煞气的力量冻结、侵蚀、瓦解!
“门!门被封住了!”挤到门口的村民发出绝望的哭喊。只见祠堂那两扇本就破损的木门,此刻已被厚厚的、墨绿色的冰层彻底封死,冰层还在不断加厚,本无法推开!窗户亦然!
他们被彻底困在了这座正在变成冰窟和邪巢的祠堂里!
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水,淹没了每一个人。连赵师傅眼中,也闪过了一丝近乎放弃的灰暗。面对这种超出理解、无法力敌的诡异力量,石匠的锤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
“嗬……”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从九幽深渊最深处传来、带着无尽岁月沉淀下的威严与暴虐的龙吟,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冰层、祠堂的墙壁,直接在所有活物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这龙吟并非高亢,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层次碾压的恐怖威压!祠堂内所有人,包括赵师傅,都在这一声龙吟入耳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口,气血翻腾,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不止,灵魂都仿佛在颤抖、哀鸣!
这不是之前那些怪物散发的混乱恶意,也不是河心那模糊“注视”带来的阴寒贪婪。这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纯粹、更加…高贵的毁灭意志!仿佛亘古以来便司掌着洪水、寒冰与死亡的君主,于沉寂中苏醒,发出宣告回归的第一声咆哮!
紧接着,祠堂外,流沙河的方向,那永恒呜咽的河水咆哮声,陡然变了调子!
不再是浑浊湍急的奔流,而是化作了惊天动地的、仿佛整条大河都被彻底掀翻、倒卷的恐怖轰鸣!轰隆隆——!!!
大地在震颤!祠堂在摇晃!屋顶的瓦砾、灰尘、冰凌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透过被封死的门窗缝隙,幸存者们惊骇欲绝地看到,远处原本只是天际一线微光的河面方向,一道漆黑如墨、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阴影,缓缓从翻腾咆哮的浑浊河水中,昂起了头颅!
那头颅的形状,依稀可辨是传说中的龙首,却布满了扭曲狰狞的骨刺与腐朽破损的鳞甲,眼窝处是两团熊熊燃烧的、墨绿色中夹杂着暗金的冰冷魂火,如同深渊中睁开的巨眼!仅仅只是头颅扬起,便已遮蔽了祠堂外大半的天空,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黑龙!
不是虚幻的注视,不是控的傀儡,而是真真切切、从流沙河最深处苏醒的、散发着洪荒凶戾气息的实体!
它似乎并未完全脱离河水,下半身依旧沉在汹涌的浊流之中,但那昂起的龙首和探出河面的一小段布满逆鳞与骨刺的颈项,已然带来灭顶之灾般的压迫感!它张开巨口,露出交错如险峰、流淌着墨绿色涎水的森然利齿,朝着祠堂的方向,发出一声更加暴怒、更加充满毁灭欲望的咆哮!
“吼——!!!”
龙吟与河啸混杂,形成肉眼可见的、墨绿色的音波狂,席卷而来!祠堂外那些墨绿色的冰凌在这音波中尽数粉碎、湮灭!祠堂本身的墙壁、门窗,在这恐怖音波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如同蛛网般急速蔓延!封门的厚冰“咔嚓”一声,裂开无数道缝隙!
但这并非生机,而是更恐怖的毁灭前奏!
随着黑龙的咆哮,祠堂地下那块异变的基座石板,仿佛得到了最终的“指令”和“力量源泉”,轰然炸裂!
“轰——!!!”
坚冰与碎石四散飞溅!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墨绿色中翻滚着无尽怨魂虚影的煞气洪流,如同火山喷发般,从炸裂的基座下方冲天而起!
这煞气洪流并未扩散,而是在祠堂半空中疯狂汇聚、旋转,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疯狂吞噬周围阴寒气息的墨绿色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痛苦的残魂面孔在嘶嚎、挣扎,散发出令人神魂颠倒、几欲疯狂的怨毒与绝望!
而这漩涡的“”,赫然与祠堂外,那头昂首咆哮的黑龙眉心处,一点同样墨绿中带着暗金、不断闪烁的诡异光芒,遥遥相连!
黑龙…它在通过祠堂基座下早已埋藏的“引子”,直接抽取、汇聚这片区域,乃至昨夜大战残留的煞气、死气、怨念!而它最终的目标——
两股无形的、却庞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祠堂内两个目标。
一股,冰冷、贪婪、带着吞噬与补全的渴望,死死锁定了刘墨口的“石核”——那微弱却“同源”的“镇河”火种!
另一股,更加复杂,混杂着极致的厌恶、一种扭曲的“渴求”、以及必须将其“净化”或“掌控”的强烈意志,牢牢锁定了昏迷中刘苇那散发着清澈“凉意”的眉心——那把“净”的“钥匙”!
“补品…与…钥匙…”
一个宏大、低沉、仿佛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直接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的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残忍,宣告了最终的审判:
“献…上…”
话音未落,祠堂半空中那墨绿色的煞气漩涡,猛地分出一粗一细两道凝实无比的墨绿光柱!
粗者,如狰狞巨蟒,携带着恐怖的侵蚀与吞噬之力,直扑刘墨!所过之处,空气冻结,地面结出厚厚的墨绿冰层!
细者,却更加诡异,如同活化的藤蔓,闪烁着幽光,带着一种强制性的“牵引”与“束缚”之意,缠向刘苇!并非要立刻毁灭,而是要将其“捕获”、“带走”!
内外绝!目标明确!
赵师傅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挥锤砸向那道卷向刘苇的墨绿“藤蔓”,却被“藤蔓”上散发的阴寒煞气直接弹飞,口喷鲜血,重重撞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阿木、孙大膀等人更是连站立的勇气都已丧失,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降临。
刘墨的意识,在黑龙现身、龙吟贯脑、煞气冲霄的连环冲击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狠狠抛起、砸落!
极致的死亡威胁,混合着对妹妹的守护执念,以及口“石核”在那黑龙贪婪注视下传来的、近乎本能的愤怒与战栗,如同最后的催化剂,将他濒临溃散的意识,狠狠点燃!
“滚——开——!!!”
一声并非从喉咙、而是从他灵魂最深处、从口那“石核”内核、甚至仿佛从血脉源头那条母河虚影中迸发出的、充满无尽悲怆与不屈的无声咆哮,轰然炸响!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几条灼痛酸麻、濒临彻底断裂的“脉”,在这生死一瞬的极致压迫下,仿佛被强行贯通!口“石核”深处那最后一丝源自母河与镇河先祖的悲悯“印记”,如同燃烧的流星,骤然亮起!
不是力量的爆发。
而是一种…共鸣!呼唤!
以自身即将彻底崩碎的“石核”与“脉”为祭,以血脉中“镇河”的烙印为引,向着这片被黑龙煞气侵蚀的天地,向着脚下这片与流沙河地脉相连的大地,更向着…那深陷河心、被污秽缠绕、此刻似乎也因为黑龙现身而发出更加急促哀鸣的——
斩妖钺!
发出最后的、绝望的、也是唯一的——
求救与共赴!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
祠堂外,昂首咆哮的黑龙,那燃烧着墨绿暗金魂火的巨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清晰的惊疑。
祠堂内,那道卷向刘墨的吞噬光柱,和那道缠向刘苇的束缚“藤蔓”,在触及刘墨身体表面、触及刘苇眉心前那层由她自身清澈“凉意”本能形成的微弱屏障的瞬间,竟同时微微一滞!
仿佛刘墨身上那骤然亮起的、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镇河”悲鸣,与刘苇眉心那清澈的“凉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令黑龙煞气也为之忌惮的“排斥”反应。
而更远处,流沙河心,那柄深嵌污秽骸骨中的斩妖钺,那点即将熄灭的金色“火种”,仿佛听到了同源血脉最后、最凄厉的呼唤,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的锐芒!
“锵——!!!”
一声清越到穿透一切污秽与咆哮、仿佛能斩断时光的钺鸣,从河心深处,冲天而起!
一道细微却凝练到极致、带着斩断一切、裁决不臣的纯粹金芒,如同逆流而上的流星,撕裂浑浊的河水,穿透浓郁的煞气,无视空间的距离,以某种玄之又玄的方式,跨越而至,直接映照在刘墨骤然睁开的、燃烧着最后金红色泽的瞳孔之中!
也在同一刹那,映入了黑龙那燃烧着墨绿暗金魂火的巨眼深处!
金芒与魂火,隔空对撞!
无声,却仿佛在灵魂层面掀起了毁灭的风暴!
刘墨七窍同时迸出血箭,口“石核”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瓷器彻底碎裂的哀鸣,眼前彻底被无尽的金红与墨绿交织的光芒淹没…
最后残存的感知,是妹妹刘苇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到极点的嘤咛,眉心那点清澈“凉意”如同受到最强烈的,骤然内缩、凝聚,化作一颗微不可察、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先天道韵的清澈光点,死死护住了她的神魂核心…
以及,黑龙那充满惊怒、贪婪、以及一丝莫名悸动的、仿佛要吞噬天地的…
咆哮!
黎明前的黑暗,被金芒、墨绿、血光彻底撕碎。
流沙河在咆哮,祠堂在崩塌,古老的恩怨与崭新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对撞。
而结局,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