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的马哈鱼》第4章“真正的生活”
只要每逢过节,有亲戚来看望袁莜,相互之间嘘寒问暖之后,袁莜便会开始给她们诉说自己家里的陈年往事。若是自己亲生姊妹来看望时,更是哭诉不能自己,有时说完后甚至会拉着邻居旁人来家里评理。
袁莜在家排行老七,因生父家里重男轻女的陈旧思想,六个孩子里只有一个男孩,其余全是女孩。家里催促着再生个男孩,可是谁知道生下来的袁莜却还是个女孩。长辈们便借口说家里人口众多,怕日后养不起,最后一致决定将不足一岁的袁莜过继给膝下没有女儿的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
就这样袁莜在自己的养父母家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到了出嫁的年龄,便嫁给了赵再生的父亲,他至今都清楚的记得她出嫁的当天,她的养母是如何告诉她的真正身世!
赵再生的父亲名叫赵正孝,与袁莜有着类似的苦难经历。他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七个姐姐,同样也是因为家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为了家里有个子嗣能够延续香火,父母在生他时已是四十多岁了。后来生下赵正孝,倒是避免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滑稽可笑的灾难。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在赵正孝七岁时家乡发大水,赵正孝的父亲为了抢救粮食被洪水冲走了,最终连个尸体都没找见。而赵正孝的母亲在赵正孝父亲死去的第二年也因病去世,留下了八个孩子,最大的大姐三十三岁,最小的赵正孝才八岁,大姐的儿子比赵正孝还大了六岁。
赵正孝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在他二十二岁那年通过亲戚介绍,和袁莜结了婚。两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地过过了一辈子,且不说他们相互之间喜欢不喜欢彼此,就是单从他们自己的身世来说,对于婚姻,他们也是无法“挑肥拣瘦”的。他们也是必须要结婚的!
更何况他们那会也是没有机会认认真真地谈情说爱!这些问题对赵正孝来说或许也不算是太大的问题,他不太在乎,也没有“资本”去深究这些问题(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只要两个人能够一直生活在一起,能够生育两三个孩子,能够组建起来一个家庭,能够把房子盖起来,尽量把孩子们都成就了,结了婚,孩子们能够顺顺利利地给自己养老送终,其他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可是袁莜虽然在这些问题上和赵正孝能够保持相同的意见,但是除了这些她还想让自己,以及让自己的儿女们能够过上真正的生活。但她是连小学都没上完的,近乎是个文盲,她也经常对赵榟优说起自己的辍学经历。她是如何的渴望学习,如何被养父臭骂一顿,嫌她上学还得花钱,不好好干农活,非要学一些没用的东西。说着说着有时也会拿只铅笔在纸上比划着,告诉赵榟优她小时候是怎么的识字、怎么学者写字。
对于“真正的生活”这个问题,袁莜结婚后想了好长时间,也向好多的人都打听过。但是最终也没闹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只知道只要能考上大学就能过上好日子。她自己琢磨着:她自己肯定是不行了,只有让自己的孩子们努力考上大学后,找上个好工作,过上真正的生活。
家里主要是靠着赵正孝在火车站干装卸来过生计的,在装卸站干活的那段时期是赵正孝这辈子的痛。这种痛就像是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一样,揭的一瞬间是那种撕心的痛,而不揭的话心里总是奇痒难受。
袁莜为了贴补家用,则是在地里种了两三亩蔬菜,等到蔬菜成熟时便拉到城里的大街上去卖菜。在卖菜的过程中她每逢有人来买菜之时便向人打听,问人家“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你们的孩子多大了、你们的孩子是上学呢还是干什么呢?”为了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她甚至是不在乎蔬菜的价格的。
时间久了,她也总结了好多种“识人”的方法。她通过观察人们的衣着打扮,加上几句简单的日常聊天,便能够判断出这个人的家庭状况和工作性质。虽说这个能力也不算有多高明,但对于袁莜来说实属不易,而且她是不自觉有多么的辛苦,常常回到家后便兴奋地给赵正孝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
对于赵正孝来说,他是不太爱听袁莜所分享给他的“成果”。在袁莜给他唠叨县城里的人吃的有多么的好、穿的有多么的漂亮、工作的地方有多么的气派等等,他也总是应付一下了事。有好几次袁莜见他对自己所说之事无动于衷,便和他大吵了起来,有时两人甚至会因此打起来。
最让袁莜印象深刻的是那年冬天两人的一次“对战”,在她倍感孤独的时候也给赵再生讲过几次。那是在冬季的三九天,具体那一年她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天下着大雪,北方的冬天真是异常的寒冷。那时赵再生和姐姐赵乐笙都在寄宿学校上学,只有上小学的妹妹赵梓生放学在家里。
事情发生在夜晚,那天快要天黑时,在城里摆摊卖菜一整天的袁莜和平时一样拉着板车回到了家。因为每天来回都要走三十多里地,加上那天中午袁莜因忘记带饭,又不舍得多花钱,就买了一个饼子就上大葱凑合吃了点。
下午收摊回家时,当她拉着板车刚走在回家的路上没多久,就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寻思回家后到家再吃饭。而且一路上也没有卖饭的,没办法,她就这样饿着肚子走了三十多里的路。待回到家时看见赵正孝正躺在床上,小女儿在院子里玩雪球,她知道赵正孝没有做饭(对赵正孝来说男人是不做饭的,做饭就是女人天生必须要做的),便赶紧收拾完东西去做饭了。她好心问了一下赵正孝:“想吃什么?”可是赵正孝没理她,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一动不动。袁莜也没继续问便开始做饭了。
待做好饭后,她叫上小女儿赵梓笙一起吃饭之时,赵正孝突然光着身子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拿着地上的鞋子朝着母女俩就扔了过来!结果没打着人,倒是把饭菜砸翻了一地,吓得赵梓笙哇哇地哭了起来。此时的袁莜愤怒到了极点,嘴里骂道:“你这畜牲,他妈的犯病了吧你?”迅速弯腰捡起赵正孝扔过来的鞋子,朝着赵正孝砸了回去,破鞋子不偏不倚砸在了赵正孝的左眼上。疼的赵正孝捂着眼睛骂道:“我日你妈,你这怂还他妈的真打啊!”
就这样,两个相互之间从没有真正打过架的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开始扭打在一起。从屋里打到院子里,此时的赵正孝还光着身子,只穿了一件红裤衩。两人在雪地里扭打着,翻滚着,赵正孝一手死死地抓袁莜的手,另一只手使劲地往袁莜的脸上扇着耳光。袁莜只能无力地往赵正孝脸上疯狂的挠着,两人在雪地里打了十多分钟。
赵梓笙站在边上大声的哭着,红彤彤的小脸就像秋天里刚刚熟透了的大红苹果一样,上面爬了两条长长的白虫子。嘶哑的哭声埋没在两人异常愤怒的对骂声中,抽泣的声音让人感觉她快要窒息了一样。袁莜毕竟是女人,看打不过赵正孝,便趁机跑出了门,大半夜她也不知往哪里去,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回娘家的路上。
赵正孝感觉状况不对,也跟着跑了出去,要拉她回去,在半路上两人又拉扯了一阵,最终只穿了一件红裤衩的赵正孝被冻的实在受不了了,只好一个人跑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即将要哭晕过去的赵梓笙生硬的抱回了家,那一夜的风雪中有两种声音穿透了空旷的村间小路。
就这样袁莜一路抹着眼泪逃回了娘家,走到娘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养母看着袁莜被冻的通红的脸,还有散乱的头发,还以为她是遇到抢劫的了。在听完袁莜的哭诉后,才知道是她和赵正孝两口子打架。已是七十多岁的母亲不知该如何劝说她,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安慰她不要哭泣,在知道她还没有吃饭后,便弓着背跑到厨房热了两个大馒头,炒了一盘辣椒炒鸡蛋,在炒完菜后她有意迟了一些才端过去。
袁莜一下子吃了两个热乎乎的大馒头,喝了碗红糖水,倒头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了起来,下了一晚上雪的天空,还和昨天一样有些阴沉沉的。袁莜张开疲惫的眼睛,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以为自己还是在自己家里,看了看灰白色的房顶才反应过来。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回想着昨晚和赵正孝大打出手的情景,感觉自己对赵正孝又熟悉又陌生,她没想到自己这么辛苦的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他却是如此狠心,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摸着火辣辣的脸,随即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但是她觉得自己又不能一直呆在娘家不走,可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出该如何是好,就那样一直躺在炕上,连早饭都没吃。到了中午,她听见有人来了,仔细一听,正是赵正孝的声音。
袁莜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等待着赵正孝的道歉,她专心地听着赵正孝和自己娘家人的对话。偷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他们讨论昨晚她和赵正孝吵架的事,说的尽是些相互寒暄的废话。
完后赵正孝进了屋,站在炕边上,颔首低眉,大拇指拨弄着夹在手里的香烟,看见袁莜把头蒙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不知该如何开口。过了十来分钟,屋外袁莜的嫂子听见屋里没动静,悄悄地进来,走到赵正孝身后,推了推他,悄悄地说:“你磨叽什么呢?倒是快说话呀。”
赵正孝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向袁莜道歉。这时袁莜突然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用脚挑起被子,趿拉着厚实的棉布鞋,看也不看赵正孝和她嫂子,冲出屋外,站在哥哥身边,侧着身子,朝着屋里大声吼道:“回家!杵在那里还等着别人招呼你呢?”赵正孝瞪着像牛一样发愣的眼睛,打了个激灵,跑出门口,看见袁莜已快步走出了大门,扔了香烟头,推着他的二八杠自行车飞奔向了袁莜。
其实对于赵正孝来说,他在乎的是袁莜每天能卖多少斤的蔬菜,每个月下来能攒多少钱,以此来算计着待日后干不动装卸了,好和她另谋一个稍微轻松一点且赚钱的好出路。可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家里的“掌柜”地位,他又拉不下脸来去直接了当地问袁莜这些问题。
有好几次,在袁莜拉着板车卖菜回家后,他都禁不住想去问她这些问题,但是最终还是没张开嘴。在装卸站背麻袋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有时卸车的时间不只是在白天进行,也有在半夜三更来的货车需要尽快卸车。装卸的活计是被私人承包了的,一到下班时间老板便会清点留下来夜间值班人员的数量,赵正孝会时不时的留下来。
在夜晚被叫醒卸货时,因为过于劳累,一打盹,被将近二百斤的麻袋压得扭伤了腰是常有的事。白天干活对赵正孝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夜间的紧急卸车对赵正孝来说真是痛苦不堪的。时间久了,身体上的痛苦总是驱赶着他向袁莜示好。对袁莜来说为了一家人的小日子能够过下去,而且能够过好,经过一段时期的努力适应,她也就逐渐接受了赵正孝的示好,而且她也趁机夺取了家里“掌柜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