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第2章 八十五岁金鱼新堂屋里说故事
今天比昨天热不少,主要是外边闷热无风,才没去柿子树那里哩,你们不信看看屋门口墙根底下,俺早就把黄油布准备下了。
俺小时候也是个故事迷,麻子会拉呱,没少挣了俺割的草,那时候俺听他拉呱不白听,得给他割草换。
一、二……还是你们八个,追到俺家里,在俺家新盖的堂屋里,开着大空调,让俺倒贴电钱来听呱,还好意思说你们都是俺的铁粉?也怨俺,从二十五就当教书先生,天天讲课说话,现在老了,一个月领八千二百五,是从高级教师退下来的,吃喝不愁,不说话却闷得慌。
什么,下回拿个西瓜来?西瓜利咽润嗓,那还差不多。
话说二大爷名叫高立德,他家同高大麻子家只隔着一道墙,却不是亲属,从清朝顺治年间传下来的大吉庄高氏族谱上来看,两家的老老爷爷都已经站到五服开外了。两家的宅院都是从上辈传下来的,那道隔开两院的三尺石墙,却没有能够保护两家的独立和隐私。
到了一九四O年的立秋日时,高大麻染得天花已经完全治愈,凶病一场后,求知欲又陡然增长。他从这一天开始,几乎是天天往二大爷家里跑,去听二大爷拉呱,也听讲外边的事。
麻子太喜欢二大爷的好脾气,跟他就跟一个特别投契的小伙计一样,亲融欢气又从不拘束,不像庄里那些天天耷拉着脸,总好训斥孩子,总是怀疑他和那些小伙计干坏事的老家伙。
麻子从二大爷那里知道了一个叫天津的地方,甚是令他着迷,终于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大吉庄,比可羊,胡庄,夏沟,平阿县城,还有很多很多的大地方。
一日晨起后,光着腚迷迷瞪瞪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二大爷在高处叫他,循声看去,只见二大爷骑在院墙头上,正美美的晃荡着腿。他问:二大爷,你上墙头干么?
二大爷道:这里风大凉快。
他就情不自禁评价道:二大爷,你就跟个小孩似的。
嗯,人越老才越像小孩,俺在这里正等着你哩。
是想给俺拉呱不?
正是。俺正寻思一个事儿哩。俺今年头一回去天津,头一回坐了一回火车,那个大呀,车头扑哧扑哧喘着气,后头的车箱老长老长串起来的,在两根铁棍棍上头走,可稳当了。可到后来,俺是越寻思越觉得不妥。
怎么不妥?
俺问你,人走路是站着走走的快哩,还是爬着走的快?
站着走的快。
那就是了,俺寻思着,那个火车应该站起来才是哩,等俺下一回再去天津,俺得跟车上的说说。
高大麻子眼前就看到了一个大虫车,还长着两个鸡鸡翎,站在两个铁轨间飞奔。
高大麻子又被天津弄得痴迷了,此刻方才感觉到已经从早晨的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急道:二大爷,快给俺拉拉,天津好不?俺金林叔那里好不?
天津又叫天津卫,为么叫天津卫?俺再去的时候打听打听,俺看见有好些摇着船贩西瓜的。那地方那大呀,咱一万个平阿城也跟不上天津大。人人说话都朝的很,你得使劲听,才能听明白了。马路上有一种红绿灯,竖立着排到一堆儿,都戴着铁帽子,甭管汽车马车到了都得停下。要说你金林叔俺儿家,看哪里哪里就能叫你花了眼啊,只能叫你想不到,可是叫你看着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屋里摆的墙上挂的,那些个好家什儿,看着那就是个金銮殿啊。
啊?高大麻子惊羡地差点背过气去。
这一年春节,高大麻子意外得了二大爷送的红包,连着高兴了五天,就到了正月初五。
这一天半晌午,青蓝的的天上太阳懒懒地照着,村里头很寂静,人们都在家里歇着过年的乏劲。
这时,大吉庄村里来了一个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的糖糖锣(货郎)。
推着糖糖锣独轮车的是一个矮个儿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羊皮坎肩,勉在前胸,连同下面的黑色棉布大腰棉裤都用一根绳子系了,头戴土黄色毡子帽头,操着黄河北边几十里开外的茌平口音,推车到前吉庄几条道路交汇的宽敞处,远远面对着一个高大门楼,就支好车子,拿锣来敲。
一通劈裂的锣响后,就是那茌平口音的吆喝:
破铺衬烂套子——戴不着的破帽子——换针换线换洋火喽——
咣咣咣——
糖糖锣吆喝完就坐在车把上,取了烟袋锅像要抽烟的样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的大门楼细细打量。
他见这个大门楼颇为气派,楼顶满铺筒瓦,楼顶清水脊处接着朝天笏,蝎子尾下面皆是花砖,那两扇大门板厚重滑明,雕刻着门心,门心上又雕刻对联,左联:忠厚传家久,右联:诗书济世长,沉甸甸插于抱鼓形门枕石的石窝之中,门上用来叩门的门钹上,有虎头铺首怒目露齿衔环,看上去甚是威严。
糖糖锣含着烟袋嘴儿正看时,厚重大门一扇吱嗯打开,走出身穿羊皮大氅的长工牛二,原来此处正是大地主马罗西的宅院。
牛二步到近前,抬手向北指着,和声道:
顺路往北,后吉庄那里孩子才多哩。
糖糖锣神色紧张,急起身收了烟袋,冲牛二堆笑一哈腰,就推车向北离去。
那一日后吉庄的孩子听到糖糖锣来了,都兴奋的立刻夺门而出,从四面八方跑来到独轮车前,围看独轮车上面一个镶着玻璃的大木箱。
不一刻,循着声响赶来的孩子越聚越多,叽叽喳喳争相挤在车前。只见箱子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勾魂摄魄的玩意儿。孩子充满喜悦的目光掠过里面的针头线脑烟袋锅,只盯着糖人、泥娃、弹弓、砸炮枪,还有更多稀奇的玩意儿看。
那茌平口音的人把木箱里的玩意儿取来,摆弄演示,一并配着说辞,只撩的孩子心痒难挠,有的就急急折回身回家去寻么来换。
那一日高大麻子手里攥着一团他娘每日梳头梳籫后,掖在东墙墙缝里,积攒起来的头发,要和糖糖锣换箱子里面的一把木头枪。糖糖锣接过那团头发,道:这点么忒少换不了,要不换个小公鸡吧,倒上水还能吹响哩。
俺不,俺就要木头枪。
不够。
俺给你钱行不?
就从棉袄里衬上缝的一个口袋里,把初一得的压岁钱摸出呈上。
糖糖锣见面前这个满脸黑麻子的孩子把一张两园的法币掬给他,心里暗惊了一下,口中不由说道:这个大吉庄还真有点么哩。就接了钱,笑问道:你家里都花这胡的(这种)钱啊?
这是俺初一给俺二大爷磕头,俺二大爷给俺的让俺寻媳妇的。
话毕即引得周围一群孩子嘻嘻大笑。
俺这么小,才不寻媳妇哩,俺就是要买这把枪。
奥,那行,你会后悔不?
俺做事儿从来也不后悔。
那好。我还有一把能打砸炮的枪你想要不?
想,在哪里哩?
糖糖锣把高大麻子搂到跟前,对他把那勉着系了绳的羊皮坎肩拨拉开一缝。高大麻子依着那人肚子,先被一股热气嘘了一下,又闻到一股馊热的人肉气味,就又皓然看到了一把驳壳枪的枪柄。
高大麻子惊喜万分,仰脸问道:你把这个卖给俺?
嗯,你想先试试不?
想。
你多大了?
七生儿了(七岁)。
那你就跟我走。我从东边沙沟里那个路上来的,沙沟里蹦不着人,咱就去沙沟里试试吧。
行。走。
一群看闹热的孩子也齐齐要跟了去。
高大麻子大声道:谁也不能跟着去,把你蹦着你就没法过年了。
又见平日一起玩的小伙计狗剩,还有俺金鱼,也从后街上跑来看糖糖锣,就立刻小手一挥,对跑到近前的俺俩命令道:
你俩给俺拦着,谁也不准跟着去。
狗剩和俺齐应道:得令。
俺俩就装出怒目,还都敞开棉袄,用手向两边挒着,十足一副小打手,横于孩子们面前,一群老实孩子竟都给唬的面面相觑,没有一人跟着前往。
从那年的正月初五,高大麻子兴冲冲地跟着糖糖锣走去后,就没再回来,没有了一点音信。那个年下,高大麻子家里炸开了窝,大脚披散着头发,蜷坐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哭的死去活来,竟无了人形。高大麻子他爹也蹲在门框上呜呜嚎啕,也不时用拳捶自己头上的瓜皮帽。所有的亲戚都来劝过,都陪着流泪。
大地主马罗西从牛二那里知道了这个事儿,拄着文明棍让牛二扶着就赶到了高大麻子家,见到高家如此场景,就又立刻召集来高氏族长,又喊来差不多全村各个姓氏的父老乡亲,兵分五路去寻,沙沟这条小路则多派了一倍的人。马罗西又让保长领着村人到夏沟,去刘绪安的伪司令部据点里报案,请求派兵帮助找人,也答应事后定有重谢。各路人马一直寻访到四月芒种,除了一些捕风捉影只激起几日幻念,竟无半点有用的音讯。
夏至时,高大麻子的爹哮喘发作咳血不止奄奄一息,死前回光返照时,让前来探望的亲戚从炕上将他扶起,又让大脚妻子拿了杀猪的牛皮刀兜子,叮嘱她务必传给儿子,就松松垮垮卸了最后一口气,后葬在村东头高家林里。
大脚一人独守宅院时,常常半夜开了大门出去,邻居二大爷二大娘没少为这操心受累,好在只要二大爷俩人出到庄东,沿沙沟那条小路定能寻得。只见麻子他娘,端坐在沙沟中间麻子走失的小路上,望着东山上升起一竹竿子高的太阳,蓬头垢面,一脸迷幻的微笑。
高氏族长做主,让下边的小辈来拆了高大麻子和二大爷两家中间的石头院墙,只拆到墙基不到一米处,即保留了原来的界限,又方便二大娘一家两人随时关照帮衬,自然也有一番老谋深算在里面。自此,两家的宅院几乎成了一处。
后来没多久,大吉庄村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想知道是么?
咱明天再说。
不行不行,俺今天说的口干舌燥,你就是给俺一百块钱也不说了,愿意听就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