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第3章 八十五岁金鱼说故事迷倒众粉丝
你们这些天天白听故事的,这个说给俺拿西瓜,那个给俺说买好酒,你拿的么哩?从小就瞎许人不办事不是君子,长大了肯定做不成大事。啥?西瓜拿来了?给俺小儿媳妇了?酒也给俺小儿媳妇了?唉,给了她,就是把肉给了老虎。你们这些天天听俺讲故事的,就咋没学到点真本事哩?唉!
昨天县里文化馆韩子奎给俺拿了一个牌子来,说俺给评上了民间乡土故事大王。什么大王不大王,不胜给俺送点实惠的。今天黑剎儿(晚上),就该轮到大儿家开车来拉俺,这个月又轮到他家来养活俺哩,俺准备把这个牌子钉到他家墙上。这要是叫俺小儿媳妇瞧见了,保准得挂在大门口墙上收票哩。俺比不了皇上,皇上是一天换一个后宫。俺六个儿,每一个月轮一家。等再轮到小儿家,又要过半年才来哩。哼哼,不许瞎说,啥俺一走从饭屋里飘到街上的味儿就香哩?这要叫俺小儿媳妇听着了,半年后,你还想进这个大门不?
咱还接着拉呱,说从前咱大吉庄的事。
这一年,到了阳历九月十二日,大吉庄村的人都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爆炸声,震得房梁和窗户不时发颤生出尘来。等到了下半晌,就都从羊倌高言成那里,知道了那爆炸声源是从六里开外的夏沟传来。高言成拿着赶羊的鞭子,长长的鞭绳缠绕在鞭杆上,说站在青龙山上,看到好几股烟,从夏沟那个地方腾起来。
等到了傍晚,都在自家端着大瓷碗,嘴吹捋着碗沿喝完了地瓜粥,到街上闲逛遛食儿时,大吉庄村里有名的媒人秦大嘴,哼唧着满嘴酒气回到村里,她见人就说夏沟的炮楼子给炸了,刘绪安化妆跑了,鲁西特务营跟泰西军分区部队又回来了。
当街上站立一个住在大吉庄最北头山麓下的人,单肩背着粪篮子,刚刚从西洼地里回来,正是俺金鱼的老实爹,此时双手袖在干巴的袖管里神经质地搓着,听罢就立时想起刚过去的一年秋后刚种完麦子,就见过这个部队的司令员刘贤权和政委李冠元,都穿着青灰色军装浑身都是庄户人的气息,好蹲着喝地瓜粥,一样嘴吹捋着热烫的碗沿。他俩带着部队这些年几次到大吉庄来过,却从不走进马罗西家宽大的宅院,据说原本是要找马罗西的麻烦,强制让他执行八路军的政策减租减息,后听俺爹和瞎子还有其他穷苦村人回说马罗西是个大善人,如何如何,就罢了。那些个跟着他俩的年轻后生,都是谁家穷才住谁家,人人懂事勤快的过了火,都是一进门就先给扫院子,挑水,跳进猪圈出大栏。
当时俺爹听了秦大嘴的话,就觉得心里一阵热乎。
俺爹一年四季粪篮子不离肩,出家门就找屎。当年俺爹是个石匠,曾一日到刁山坡一个人家簪石磨,后来就娶了这个人家里生着烂眼圈的俺娘,从此就坠入火坑。俺爹早就跟俺们戏说过:没想到这个长了磨盘一样大腚的媳妇,娶进家门一上炕,四年间就扑撸扑撸生下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男丁,最后才是俺妹,人还不大就个个长着饿牛的胃。自家的三亩山脊薄田,种的粮食供应不上,就只得向马罗西佃了庄西边的三亩水浇地,每年刨除交租剩余不少,总算补上了缺口。
那些年这个破家把俺爹累的呀,唉,俺爹说他的命比黄连还苦,吃一麻袋冰糖也甜不过来。
唉,又戳到俺的心酸事了。
自从俺爹死了,埋到庄东边高家林里,俺只要从林边上走过,望一眼里面一个又一个土坟头,俺就觉得那些个坟头里埋着的人,全都是累死的,唉。
嗯,现在的这番光景,愁事少多了,更不用一睁开眼,就为吃滴犯愁,这胡的日子,那时可连做梦都不敢想啊。
咱还是接着拉呱。
那时候村人听了秦大嘴的话之后,心里担忧尽去,人人心安了下来,后来就又知道秦大嘴是到胡庄村给二大爷家的儿子说媒回来的,那胡庄村在夏沟的西二里处,炸炮楼子的一些散烟飘到胡庄村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把信儿传过来了。
秦大嘴五十开外,长得精瘦,一脸皱纹,说话尖细,外人不看绑脚时难辨男女。她给村人报完了信儿,就带着一脸的傲气,径直走向二大爷家。
这一天后半夜,习惯寅时起来给牛添草料的牛二,听到了街上一阵阵的嘈乱,又伴着狗叫纷纷,还有颇多火把灯烛越来越亮,只片刻功夫,那光亮就从大门缝里照进门洞,紧接着就听到急促的砸门和敲门钹声,不一会儿又看见看门的齐少福,先从马罗西住的堂屋里出来,定是获得了马罗西的应准,慌里慌张向大门跑去。
吱嗯大门打开,就见几个头绑白毛巾的壮汉,两个端了三八式长枪,两个端了四四式骑铳,气哼哼领着一帮人走进来。
牛二在黑影里,见看门的齐少福打开大门后,吓得浑身筛糠般倚在门洞下。
一矮个的中年男人随后走过来,他斜挎驳壳枪,操着茌平口音和声对齐少福道:
老乡,您不要怕,我们是八路军,是人民的部队,我们正在追缴大汉奸刘绪安,您知道他跑到哪里了?
不,不,不,知,知,道。
挎驳壳枪那人指挥着部队,到院子各处和马罗西住的大堂屋里搜看,连西跨院的牛棚都一一搜看了。
一通乱腾后,众人垂头丧气,一个个走来都摇手。
挎驳壳枪那人,叫人从堂屋里搬来一把太师椅,自己在上面坐了,还翘起二郎腿,厉声喝道:
把大地主马罗西押过来。
话音一落,就见灯烛火把中,两个持三八式长枪的壮汉,用枪头戳着马罗西的屁股,赶着马罗西,踉踉跄跄走过来。
挎驳壳枪那人,又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一只脚踩在椅子座上,一只手插着腰,一手指马罗西,厉声道:
马罗西,你勾结汉奸刘绪安,剥削劳动人民,骑在劳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积累不义家财,今天找你清算的日子到了。自己先说一下打算怎么办?
四面八方都是火把,熊熊光亮甚是耀眼,把马罗西的身影七零八碎照在地上。
马罗西站在太师椅前面衣衫不整。
他男生女相,个子不高,一脸慈蔼,却现憔悴。
他颤巍巍像个老太太,站立着,听了叱问,先叹口气,道:
唉,长官,我是和刘绪安相识,但从不相交,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是兵痞,我是良民。刘绪安派小队长胡玉峰带兵到大吉庄,连庄户人家二分钱一付的腿带子都拿,丢人现眼。这些个在家门口当兵的,回回都抢庄户人家的衣服鞋帽,就连我家做饭的刀勺铲子都拿回自家去,这些东西就算是鬼子都不拿。我跟他相识只是逢迎,只是逢场作戏,只为一方平安。
顿了顿,灯烛火把清晰照着马罗西的喉头鼓动一下,吞咽下吐沫后继续道:
大吉庄的父老乡亲都知道我的为人,我从二十三岁就皈依我佛,接了上辈传下来的家业,也只是这个宅子和几百亩田地而已,家中雇养长工短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尽心尽力,我与他们和睦相处,日久就如亲眷,对待村里孤老残幼,年复一年每逢节令必予所能抚助,我虽也租地给佃农,但遇天荒不顺减收之年,我从不收取颗粒地租,有时为了来年还要倒贴。我是个一心向善的佛弟子,从不作恶更不敢忤逆呀。
马罗西又吞咽了一口吐沫,见挂驳壳枪的人一脸不屑,心中略加思忖,又换了一口气,慨然说道:
我知道贵党的政策,打土豪分田地,接连贫苦乡亲。每次贵党的队伍到庄里,任我如何高接远迎从不进我门第。但我从不吝惜家财,也从不贪恋富贵,只需全家上下平平安安,日有一日三餐夜有三尺卧榻,就心中足矣。两年前我就在影壁墙下埋了一罐银元,那几乎是我的全部积蓄,刘绪安多少次逼我交税我都装穷,都因刘绪安和日本小鬼是一伙儿,他是助纣为虐帮着外敌强占我土,这种事上我岂能糊涂?今日我愿双手奉上这些银元,助我党赶走日本小鬼,成立伟业。
马罗西在熊熊灯光火把照耀中一番慷慨陈词,只把那挎驳壳枪的中年男人说的一只脚从太师椅上放下来,侧身一边,又冲马罗西恭敬抱拳,脸上尽去冷峻之色,笑道:
啊呀,看得出老先生是一位贤明之人啊。得罪,得罪。
遂让马罗西往太师椅上坐了,刚才持三八式长枪戳着马罗西屁股的那两人,也都后撤到黑影里去了。
天色渐亮,东山上现出鱼肚白的时候,挎驳壳枪的中年男人指挥队伍上的人,把罐子里的几十个银元都倒进粗布袋子里。
中年男人脸有不屑道:
我还以为有多少哩,值当地埋起来。
遂交给一个壮汉背了,排了一长串人出村去了。
一夜之间,牛二一直藏在暗影里,大气不敢出,却把整个惊心过场看的清楚,此刻看的院里静下来了,天色也瞿白,就诺诺地走到马罗西跟前。
马罗西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脸平静安详,似乎方才牛二眼中的惊涛骇浪,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牛二走上前蹲下去,双手握着马罗西凉兮兮的老手,道:
老爷,咱破财消灾,您没事儿就行。
牛二望了马罗西带着微笑的脸,又道:
老爷,我及门(今天)看清楚了一个人,那个挎着驳壳枪的,就是那个糖糖锣,就是他拐走了麻子。不知他把麻子怎着了?是死是活?
马罗西听罢,倒吸一口冷气,圆睁一双老眼,惊得嘴巴好一会儿不能合上。
马罗西吃惊地问牛二,道:
千真万确那一伙不是八路?
牛二果决摇头,道:
不是。那一伙定准是河那堐(指黄河北边聊城茌平一带)的土匪,冒充八路。
马罗西叹口气,道:
唉,可惜了的咱那些银元,我刚才还心里高兴哩,寻思着总算是靠上八路了。这倒好,不用这货泼水,敲墙,砸炕,咱自己送到人家手里。
牛二见马罗西甚是难过,左右看了下,见四处已经无人,遂压低了声音,在马罗西耳畔说:
老爷,您当初让我埋那个罐子的时候,我做了手脚哩,这么多年了,我跟您老人家通心了,知道您老人家的意思。我就偷偷数出来了四十六个银元放到罐子里,剩下的大多数都藏在牛棚墙里哩。我这就给老爷取来去。
马罗西正忧愁间,闻听牛二的话,心中转喜,也觉有一股暖流涌到心窝子里了。他一把拽住牛二,摸了牛二的头,扑撸着他的寸长头发,也放了很低的声音,道:
甭拿了,就放在那里吧,更牢稳。
牛二站立起来,满眼心疼地望着马罗西,又用手从上往下抚捋着马罗西的后背。
太阳从东山顶上升起一竹竿子高的时候,马罗西吩咐牛二,背了大半口袋麦子面,去了高大麻子家。
大脚刚睡醒起炕,蓬头垢面,煮了一锅地瓜粥端着碗在喝,见了麦子面,只高兴的对着牛二作揖,还要跪下磕头时被牛二挽住了。
牛二不进屋去,眼睛不时斜觑着半截院墙的那边,只让大脚把一袋面提进屋去,自己仍旧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大脚出屋门把空口袋还给牛二。牛二就急匆匆转身离去,到了大门洞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急着折身返回。
大脚还在原处立着,眼睛纳闷地望着牛二。
牛二对她说道:我觉着,麻子准还在河那崖(黄河北边)哩,你应该亲自去河那崖找找。
大脚听了就眼睛一亮,急往前凑上一步:牛二兄弟,你是听说到么了?
牛二道:昨夜后半晌,那个拐走麻子的糖糖锣,带着人,进咱村来了,找俺叔(马罗西)讹么哩,都是些土匪痞子。
大脚不禁哎呀一声。
牛二压低了声调,道:麻子给拐了后,虽说大家伙都来帮忙,各处找了一通,只怕是跟凑在一起打狼一样,空有声势,却没有那么尽心哩。
大脚向着牛二频频点头,也有满脸感激,眼里含着泪,道:牛二兄弟说的忒是,俺不能光在家傻等着,俺明天就启程,去河那崖,找不着俺儿,俺不回来。
牛二嗯了一声,麻利地向大门洞走去,转身时眼睛向四下里觑看,就像是偷么的一样。他见四下里平静如常,没有人影,就匆匆走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不一会儿就苦寂寂地越过大嘴家院子里拆剩下的半截墙头,照到二大爷家的院子里去了。
嘻嘻嘻,噢什么呀,你是个鬼灵精,你聪明的都让俺害怕,你知道族长为啥要拆墙头了?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