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第6章 大脚中秋节拜神 麻子匪巢认干娘
嗯,你们也都看出来了,达俺来了大儿家,俺模样好看多了,看着舒坦了不少。俺刚才照了一下镜子,看见满脸都冒着亮光,这都是因为俺夜里觉儿睡的好,白天不困。俺的精神气儿全都写在脸上哩。
俺大儿媳妇脾气好,好干净,天天给俺换枕头套,俺天天夜里闻着太阳的味道。不似那个又懒又馋的俺小儿媳妇,住满一个月都不给换一回,俺枕到后半月,天天都觉着粘乎乎滴,夜里闻着又馊又臭,熏滴俺老做恶梦。
俺大儿媳妇达小吃过糠咽过菜,是剜来的野菜,活上丁点面食食,和上一点咸菜水儿。那当口谁家腌咸菜的水不都是吃喽?甭管是长了醭,生了蛆,变了味儿。从苦里过来的容易知足,知足才高兴,高兴脾气就好,她从来也没惹俺生过气。
昨天县文化馆雷庆龙又领着那个叫韩子奎的,说是个写县志的,又家来了,给俺拿来不少烧饼果子,还拿来两瓶子阁老贡(白酒),给俺打听平阿县城的那些老故事。俺叫大儿媳妇赶紧地,让一家人家全吃了,要不天这么热,放咝孬(变质拉丝)喽,俺该疼滴慌哩。嗯,酒没事儿。
咱还接着上一回,接着说说这一年的八月十五。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刚吃了早晨饭,好脾气的二大爷,就就叫来他本家侄子高春安。
那个时候,高春安爽爽利利就应了差事,拿上大红纸写的启,欢天喜地的一蹦一蹦,出了二大爷家的大门洞。二大爷二大娘见高春安那么高兴离去,心里都觉得又贴己又格外兴奋,其实那高春安眼前头早就看到了那个胡庄刘玉堂老爷爷,在他家的堂屋里,给这个送启的贵客已经摆上了一桌子好肴哩。
八月十五来到了,地里一年的收成丰盛,都满满进了粮囤,又恰恰天高气爽,人人都欢喜,这个时候二大爷家喜事盈门,可是到了院墙这边,却是又一番景象。
八月十五这天早晨,大脚家的院子里笼罩着清光。
她打开屋门看了,觉得秋天已经很浓了。院子的土地被一夜秋露打湿,泛出一股腥甜的气味。很多树叶悄无声息飘下来,散落在湿地上面。
她浑身冷戚戚,点火煮了地瓜粥,把一大碗趁热喝了,才觉得身上有了点热气,又把粗瓷碗洗了,放在柜橱里。柜橱没有门,只用一块布帘挡住,那白布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白色,上面一片片油渍黑乎溜糗,还散着馊臭,就像油锅师傅的围裙一般。
大脚在屋里的土地上呆呆地站了片刻,看到太阳光束从东墙上的透气孔照进来,正好照到她刚用来洗脸的铁盆上,那光束很明亮好像里面还有个东西在蠕动。旧铁皮脸盆里的大半盆洗脸水已经用了三天,已经脏的发灰,大嘴看它时仍旧没有想要倒掉的意思。
一只海蓝色土布包袱,鼓溜溜放在柜橱上,里面包着她的黑色棉袄棉裤,还有昨天蒸好的发面饼子,一半地瓜面一半麦子面。昨天傍晚,她掀开还在冒着热气的铁锅,望着锅里正由白变灰的发面饼子,心里一阵后悔。她想自己一颗心眼实在太闷,转不过门儿来,要是不搀和这些面粉,分成两锅蒸,麦子面是麦子面,地瓜面是地瓜面,也不会把这么金贵的麦子面,蒸成老鸹一样的颜色。白面的俺不吃光带着,找着俺儿以后留给他吃。白面饼子咯放,掺了地瓜面就放不大住,几天不吃就该拉丝变成馊的了。
哎呀,埋怨到天上去,也没用了。还不是省惯了?好歹也没都使上,还有一半麦子面在炕洞底下坛子里哩。等俺找着了儿,回家给儿擀白面条吃。
大脚自言自语道。
大脚寂寂地走到院里,到了对着大门洞的石头香台子前,呆楞了片刻,双腿屈膝下跪,又对着香台子作揖磕头一番,身子仍跪着,却又蜷懒地缩在香台子前,嘴里就开始叨念:
天爷爷在上,女花大脚给您老人家磕头哩。明天俺就离家去河那崖,去找俺那失没了儿。几门(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俺在家再等这一天,几门(今天)是家家户户来团圆,您老人家让他回心转意想起他娘,今日回家报平安!只要俺儿回来了,俺给您磕多少头俺都愿意。俺求您老人家,千万费心保佑着俺那儿子高光才,保着他平平安安,没有惊吓,饿不着冻不着,不管在哪里都处处遇上好人,不受欺不挨打,俺滴个老天爷,俺经天经夜的想俺的儿,做了多少回梦梦见俺的儿,俺只是不知他在哪里,俺要是知道保准就星夜启程,就是天边也得去。俺的个老天爷哎,俺要不是为了等俺的儿,俺就跳井了,俺那爷们也孤单定是想俺哩。老天爷俺又说浑话哩,俺还是要等俺的儿,俺儿才是俺的命,俺要给他做饭,俺要给他做衣裳,俺要给他盖屋寻媳妇,俺还要抱大孙子哩。俺真信您啊老天爷,您会让俺儿回家来的,没准儿现在就在回家来的路上,回家来看苦命的娘。
大脚磕头叨念毕,起身拍打下身上的土,手指头像瞎子算卦记数一样,算计了一下,自己的亲生儿已离家整整七个月零十天,她怅惋地仰天看过,就又磨磨唧唧迈过破墙头,走进二大爷家的院子里,与这个好邻居提前临别留言去了。
话说高大麻子在正月初五那一天,相跟着糖糖锣,从大吉庄村东沙沟这条小路,绕过青龙山,上了大路后,越走越快,一直走到了黄河边。
走上十几人高的黄河大堤时,风瞬时大了,视野瞬时远了,气味儿也潮润甜腥起来。开阔处,只见浩大黄河水,汹汹湧涌前仆后继,浩荡向东奔流。
高大麻子那一天是头一次看到黄河,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震惊,只见那黄潢的水势,一直到了天边,漫世界都是爪洼水国,什么沙沟里的洪水呀,什么西河里漫河时的大水呀,跟眼前的黄河比,都能小的看不见。站在黄河大堤上这一下子,他的好奇心就让黄河水一股脑给灌满了,虽已离家过了半日,依然毫无想家之意。
那糖糖锣是茌平人,姓龚单名一个奋字,属猪,时年四十刚过。
他引得高大麻子一路前来并没费多少劲,一路上他用一个木头手枪一个糖人就把高大麻子带到黄河边上,等着河对岸来船。他很快发现这个孩子喜闻新奇喜看新鲜事物,求知欲望比一般孩子强很多,又胆大敢为,就用了套路,让高大麻子感到稀奇不断,许下的诱惑也越来越强大。先是谎说先带高大麻子赶个集,去集上找一个人买下一百个子弹,再许诺一起喝豆腐脑,说那豆腐脑盛在一只大瓷碗里,浮洋浮洋的又细又软,上面倒上清酱,撒满了韭菜花,溜着几沟子麻汁。在黄河大堤上,又把随身带的一块葱油饼给了高大麻子,说河北边还有比这更好吃的木炭铁锅烧饼,上面抹满了糖稀撒满了芝麻,竟轻轻松松就上了渡黄河的船,到黄河北岸了。一路上,旁人见大人推车小孩吃着饼,亲昵相随只当是爷俩。
那龚奋带着高大麻子直上得北岸,一口憋着的气方才吐出,心想:到了这里就妥了。侧身看着相跟着走的高大麻子,心里得意说:小娃娃,越往北走,可就越是到了老子的地盘,你铁定是老子的了。
令龚奋出乎意外的是,在这个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田畴开阔,大道笔直,高大麻子四下里看着跟黄河南边截然不同的景致,一脸上都是喜悦新奇。往北走了两天,除了途中歇歇脚,让麻子坐在车把上,给麻子揉揉小腿捏捏脚丫,竟也俱事安生。
龚奋的家在一个巨大的沙丘上,四周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水和沼泽,沙丘北岸边有一大片芦苇,时有飞鸟飞出,在沙丘上望去甚是繁茂,竟有好几里长,东西南北的水道沼泽都布有暗哨,距此地二十里外的聊城,据此地十里的茌平,每天也都有飞鸽传信到此,沙丘的顶上有一大片石头和木头的房屋,都在门前插了杏黄旗,旗上写有“六和”字样,此地的地名唤作沙坪寨,正是六和帮匪巢所在。
龚奋和压寨夫人柳金莺相见了自是一番欢喜,遂把高大麻子叫到柳金莺跟前,说是老天爷给了咱一个儿子。柳金莺蹲下细细端详一张麻子脸时,见有一道黑气从那稚儿的眉宇间生出,绰显得勇猛刚武,气宇不凡,就伸手拉起麻子的双手,欢喜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儿?俺给你当娘行不?
高大麻子小脸变色,使劲甩开双手,厉声道:
俺有娘!
龚奋勾手指,示意夫人走到暗处,附耳嘱道:
这个小孩儿喜欢人家给他么,还喜看新鲜事儿,你先把那个铜猪存钱罐给他,再看他应不?
柳金莺回至卧房抱了存钱罐来,依然蹲在高大麻子面前举着晃了几下,只听得铜罐里哗楞一片,又把一个大子儿从顶上窄缝里放进去了,道:
俺这个存钱罐里,都放了好几年,都快存满了哩,你给俺当干儿,叫俺干娘,俺就把这个存钱罐送给你。
高大麻子仍站立不语之时,又把存钱罐底上猪腚下的塞儿抠下,银元纷纷涌出掉下,堆了尖摊了一片。
高大麻子就喊了一声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