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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带着对“巡江司”和那几页手稿近乎痴迷的初步了解,以及一夜辗转反侧、半是兴奋半是胡思乱想的发酵,第二天一大早,当图书馆那沉重的铜制大门刚刚在管理员睡眼惺忪的表情中吱呀作响地开启时,我就已经像一尊望夫石般,守候在我的导师,李正明教授的办公室门外了。

李教授是我们民俗学领域的资深学者,尤以治学严谨、史料功夫扎实著称,在民间信仰与地方社会史方面建树颇丰。但他为人也如同他研究的那些古老碑刻,方正,严肃,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刻板,不近人情。在他面前,任何天马行空的想象,最终都会被拉回到“证据链”和“学术规范”的坚实地面。

他的办公室,是我熟悉又始终带着几分敬畏的地方。推开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一股比我实习的阅览室更浓郁、更复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是无数种旧纸、油墨、浆糊、灰尘,或许还夹杂着一点防虫樟脑和老人参片味道的混合体,厚重得几乎有了质感,仿佛知识的实体化。目光所及,皆是书。顶天立地的书架被压得微微弯曲,办公桌、茶几、甚至角落里的旧沙发扶手上,都堆满了或打开或合拢的书籍、一摞摞打印的论文稿、泛黄的线装复印件,整个空间像一个被知识密集填充的洞穴,行走其间需要侧身,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就引发一场“山体滑坡”。

我有些激动,心脏在胸腔里敲着小鼓,又带着点学生向老师献宝似的、混合着期待与忐忑的心情。我深吸一口那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学术空气”,将精心打印出来的那几页《巡江见闻录》——特别是关于老爷庙水域“穿穴泄毒”的那一页,用A4纸清晰地放大,墨迹浓重——双手递到了他堆满书籍的办公桌唯一一块空出的角落上。

“李老师,您看看这个。”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我昨天在整理《漕运水道考》同治版时意外发现的,夹在书页里,笔迹和内容都很特别,像是明清时期巡江司底层人员的私人笔记或田野记录。里面有些记载,比如这个,”我上前一步,手指点在那行关于老爷庙的文字上,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纸张的微凉,“感觉……挺不一般的,用语、视角,都和官方记载完全不同,不像是一般的风闻传说或者志怪故事。”

李教授从一堆文献中抬起头,扶了扶他那副黑框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他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打印纸,没有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窗外的晨光更好地照亮纸面。他看得非常仔细,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微锁着,随即在看到那些潦草字迹和古怪符号时,几不可察地向上挑动了一下,似乎也感到了一丝意外和兴趣。但这份兴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底。他的眉头随着阅读的深入,反而慢慢蹙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看得不快,像是在解码,又像是在挑剔,偶尔还用他那布满老人斑、却依旧稳定的食指,在某行他认为关键或可疑的字句上轻轻点一点,仿佛在无声地提出质疑。

时间在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中缓慢流淌,只有他翻动纸张时发出的轻微“唰啦”声,以及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交通噪音。

几分钟后,他终于放下了那几张打印纸,将它们轻轻推回到桌面上那片唯一的“空地”上,然后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他惯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审慎,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否定。

“陈勘啊,”他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和无数故纸堆打磨后的沉稳腔调,这种腔调本身就自带权威感,“你的这份发现精神是好的,值得肯定。做我们民俗学这一行,坐冷板凳是基本功,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双能从故纸堆的缝隙里发现新线索、新材料的眼睛。这几页手稿,从内容上看,确实生动,提供了一些关于巡江司这个底层机构日常运作的、官修史书不屑记载的鲜活细节,对于更立体地了解这个群体的工作实态和认知水平,有一定的史料参考价值。”

他话锋一转,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核心:“但是,”这个“但是”像一道分水岭,瞬间将我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期待拦腰截断,“你对于这些具体记载的解读,尤其是对其‘真实性’的潜在倾向,恐怕要更加谨慎,更加……符合学术规范。”

他重新拿起那张印有老爷庙记录的纸,手指点着那几行让我心神不宁的字:“你看这里——‘水退见异色,泥泛赤褐,鱼鳖尽浮,腥臭刺鼻’。这些现象,放在现代环境科学的角度看,其实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普遍。‘水体富营养化’,这个术语你肯定听过,就是水里氮、磷等营养物质过多,会导致藻类、浮游植物疯狂繁殖,水色就可能变成绿色、褐色甚至红色。藻类耗尽水中的溶解氧,鱼虾贝类自然会因缺氧而大规模死亡,尸体腐败,产生硫化氢、氨气等,腥臭刺鼻再正常不过。至于‘泥泛赤褐’,可能性就更多了——水下含有铁、锰等矿物质,氧化后呈现红褐色;或者就是特定类型的淤泥本身颜色偏暗红;甚至可能是某种微生物大量繁殖造成的。古代没有我们现代的科学知识体系,面对这些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将其附会为‘穿穴泄毒’、‘凶穴现世’,归因于超自然力量,这是非常典型,也非常符合认知规律的民间思维模式。”

他顿了顿,像是要让我充分消化这些解释,然后又拿起另一页,指向记录某处坡地塌陷的文字:“还有这里——‘内里中空,腥风扑面’。小型的地质塌陷,比如喀斯特地貌常见的落水洞,或者因地下水侵蚀、采矿遗留、墓葬坍塌形成的地下空腔,内部长期密闭,积聚了腐烂的动植物遗体,发酵产生沼气——也就是甲烷,混合着硫化物等异味气体,一旦突然暴露,气味当然不好闻。古人无法理解地质构造和气体成因,很容易就联想到妖魔鬼怪、尸气、或者所谓的‘地脉泄气’、‘煞气泄漏’。”

李教授将打印纸再次推回到我面前,这次的动作带着更明确的终结意味,他的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像是在敲打一块需要塑形的坯料:“我们民俗学研究的重点和核心方法论,是分析和阐释这些记录背后所反映的民众观念、思维方式、文化逻辑和社会心理。比如,他们为何会将这类自然现象做如此这般的解释?这种解释模式反映了怎样的集体恐惧、心理需求和文化建构?而不是去采信,甚至试图用现代手段去证实这些记录本身所描述现象的‘物理真实性’。那是地质学家、环境科学家的工作,不是我们民俗学者的本分。”

他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我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要记住,陈勘,学术研究,严谨和规范是第一位的,是立身之本。切忌被猎奇心理和一时的新鲜感带偏了方向。你的毕业论文,《清代漕运水工祠的民间信仰与地方社会构建》,这是一个非常扎实、很有潜力的题目,立足于翔实的文献和田野调查。你要做的,是继续深入挖掘地方志、碑刻、民间文书,把水工祠的信仰体系、社会功能讲清楚,讲透彻。不要在这些看似神秘、实则大概率是寻常自然现象的‘田野记录’上耗费太多不必要的精力,以免走入歧途,耽误了正事。”

如同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沿着脊椎骨一路浇灌而下,将我昨天夜里所有沸腾的幻想和隐秘的期待,瞬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狼狈。导师的话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有理有据,像一堵厚重坚实的墙壁,将我所有试图辩解或探讨的路径都堵得死死的。从纯粹的学术规范和学科分工角度来看,他完全正确,无懈可击。这些记载,确实极有可能,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只是古人对普通自然现象的误解、附会和文学化渲染。

我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讪讪地伸出手,接过那几张此刻显得格外烫手的打印纸,指尖传来一阵微麻的无力感。我低下头,避开导师那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能听出来的干涩和失落:“我明白了,李老师。您说得对,我会注意的,不会再在这些……旁枝末节上浪费时间。”

“嗯,”李教授似乎看出了我的沮丧,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带上了一点长辈劝慰后辈的意味,“我知道你现在做论文到了关键阶段,压力大,总想着能有点新发现、新突破,这种心情我理解。但学问之道,没有捷径,要一步一步来,像盖房子一样,把地基打牢固最重要。这几页东西,”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打印纸,“可以作为你论文中的一个注脚,一个用来佐证民间对于水域异常现象特定认知模式的侧面例证,但切记,不要本末倒置,让它干扰了你的主线。”

离开导师那间被知识和岁月填满的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学楼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手里攥着那几张打印纸,感觉它们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断。

理智上,我百分之百地接受导师的批评和指导。他是对的,我一个民俗学研究生,未来的路径应该是成为像他那样严谨的学者,在既定的学术框架内精耕细作。难道还真的要不务正业,像个冒险家一样,跑去鄱阳湖老爷庙,拿着几百年前的一张破纸,去验证一个所谓的“泄毒”传说不成?那也太不专业,太异想天开,太……幼稚了。传出去,恐怕会成为学界的笑柄。

但情感上,那份被强行压制下去的不甘心,那份被手稿本身那粗粝、鲜活的“现场感”所勾起的、对于现象背后“真相”的纯粹好奇,却像石缝下的野草,虽被巨石碾压,却依旧顽强地、伺机而动地寻找着生长的缝隙。

官方记载的刻板、抽象、去人性化,与手稿记录的生动、具体、充满个人情绪,在我脑海中形成了越来越鲜明的对比。导师关注的,是文本生成的文化逻辑和背后宏大的社会叙事;而我,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被文本所指涉的那个具体的、可能存在过的“物理现场”所吸引。那片在某个黄昏或清晨,曾经泛着诡异颜色、漂浮着翻白肚皮鱼群、岸边泥土呈现出不祥赤褐、空气中弥漫着刺鼻腥臭的老爷庙水域,在几百年前的那个瞬间,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位无名的巡江司小吏,在写下“凶,当避”这四个字时,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是纯粹的恐惧,还是一种基于经验的、冷静的警告?

古人或许会因为知识的局限而误解现象的成因,但他们用眼睛观察、用鼻子闻到、用笔记录下来的“现象”本身,是否真实地发生过?如果那些颜色、气味、生物死亡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在现代环境科学、地质学、甚至……(一个更危险的念头闪过)微生物学的视角下,它又可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仅仅是普通的水体富营养化或矿物氧化吗?有没有万一的可能,是某种更特殊、更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些问题,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猫,用它们柔软的爪子,持续地、执拗地轻轻挠着我的心扉。我知道我不应该,也不值得为此投入任何超出学术规范的精力和时间。我是陈勘,一个需要按时毕业、需要找工作的民俗学研究生,不是一个侦探,更不是一个探险家。但那种“万一呢”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诱人的念头,以及内心深处某种渴望打破日常琐碎和学术桎梏、触碰一点书本之外“真实”世界的冲动,却难以被一盆冷水彻底浇熄,反而在压抑中,滋生出一丝更隐秘的叛逆。

我抬头看了看被城市高楼切割成碎片的、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充满了矛盾的滞涩感。学术的严谨、导师的权威、现实的路径,像一个个沉重而理性的砝码,压在天平的一端;而内心的好奇、对“现场”的向往、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来自那些手稿本身的召唤,则像一些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星火,在天平的另一端摇曳。

或许,我真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说服自己彻底接受导师那盆“理性”的冷水,强行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掐灭,然后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地,退回到那条安全、稳妥、清晰,却也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学术轨道上来。

但手里的打印纸,边缘已经被我无意识的手指捏得有些发皱。那上面歪扭的笔迹,依旧像一道道神秘的符咒,在我眼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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