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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个近乎冲动的决定一旦在心底落地生根,像按下了某个确认键,之前那种反复徘徊、自我撕扯的焦躁感,反而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被一种更为奇异的情绪混合物所取代——那是一种负罪感与兴奋感交织、理性警告与冒险冲动并存的复杂心境,仿佛偷偷品尝了一口明知不该碰、却滋味独特的禁果。

我清楚地知道,这种行为模式,与我被灌输和要求的“学术严谨”南辕北辙,更像是一个不成熟的业余爱好者,凭着头脑一热所做的任性之举。李教授那语重心长的教诲,那些关于“学术规范”、“文化逻辑”、“切忌猎奇”的词语,依旧在我耳边立体声环绕,字字清晰。我几乎能在脑海中精准地模拟出,如果他得知他眼中还算踏实的学生,竟然真的打算耗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跑去验证一个被他定性为“民间附会”的记载时,脸上会浮现出怎样一种混合了失望、无奈,或许还带着一丝“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这想象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的良知上,带来一阵阵微弱的、却持续存在的愧疚感,仿佛我在无形中,背叛了某种学术共同体心照不宣的行为准则,一种建立在理性与证据之上的崇高信仰。

但硬币的另一面,那种被最原始、最纯粹的好奇心所驱动,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枷锁的感觉,又让我这具长期浸泡在故纸堆霉味和未来焦虑中的躯体,重新找回了一点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与冲动。回顾我这不算长的人生,尤其是读研以来,生活似乎被一张无形的、细密的网所笼罩——论文的deadline、实习的考评、银行卡里岌岌可危的余额、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询问、同龄人看似风光无限的就业去向……每一个选择,每一步脚印,都仿佛被预先设定在一条既定且越发狭窄的轨道上,通往一个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安全却也无趣的未来。而这次,哪怕仅仅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极大概率是徒劳无功的私人考察,也让我感觉像是在那运行稳定、按部就班的生命程序里,偷偷摸摸地、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快感,插入了一段完全由自己编写、后果自负的“野生代码”。

行动派的念头一旦占据上风,具体的规划便迅速提上日程。首先,也是最现实的问题——经费。我的钱包,如同我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容量小且消耗快,状况不容乐观,必须精打细算到每一分钱。我打开好几个比价软件,像个吝啬的账房先生,反复核算。查询结果是:往返老爷庙所在县城最便宜的那种绿皮火车硬座,咣当咣当将近十个小时,加上从县城到湖边小镇的破旧短途班车费用,加起来已经是一笔让我心头滴血的开支。住宿?那些连锁酒店是想都不敢想的,目标只能锁定在网上评价寥寥、价格低廉到可疑的青年旅舍多人间床位,或者当地那种设施陈旧、但应该还算干净的小招待所。我甚至一度考虑过能否实现“极限挑战”——当天往返,但看了看火车和班车那感人肺腑的时刻表,以及考察可能需要的时间,只能无奈放弃这个过于硬核的想法。

接着是装备清单。我不可能,也没有渠道去搞到什么专业的地质勘探或环境检测设备。我的行囊,注定是“丐帮”风格。我翻箱倒柜,开始搜罗:几个在化学试剂店忍痛购买的、带密封盖的玻璃广口瓶和厚实塑胶采样袋(准备用来装取可疑的水样和土样,这笔开销又让我的财政赤字雪上加霜);一台早已停产、像素感人的老款数码相机(只希望它能争气,清晰地拍下现场的地貌和环境);一支上民俗田野调查方法论课时,学校要求统一购买、但很少用到的录音笔(用来记录即时的观察和可能遇到的当地人的只言片语);当然,还有最传统的笔记本和几支不同颜色的水笔(用于手绘草图和记录细节);甚至,我还翻出了以前上“民间信仰空间观”课时,一时兴起买的那个便携式罗盘(当时觉得酷,没想到还真有让它重见天日的一天)。对了,还有必不可少的手机充电宝(确保通讯和导航不断线)、一个装了创可贴、肠胃药和清凉油的简易急救包,以及一大包廉价但能快速补充能量的巧克力和压缩饼干。

在正式出发前,我强迫自己再次坐到电脑前,利用图书馆尚存的权限,对“老爷庙水域”进行最后一次系统性的资料梳理。这一次,我跳过了那些零散的科学报告(它们的信息量也就止步于此了),更多地沉浸到地方志、民间故事汇编和现代网络宣传中。我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神话传说——关于“巨鼋镇水”、“明代战舰神秘沉没”、“水下有龙宫”的离奇故事;以及现代旅游宣传中,极力渲染的“东方百慕大”、“北纬30°神秘线”、“魔鬼三角沉船带”等充满猎奇和商业噱头的标签。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如同给那片水域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的、不真实的迷雾,反而像一盆冷水,让我发热的头脑稍微降温。我不断地提醒自己:陈勘,你要清醒!你要寻找的是自然现象遗留的、或许极其微弱的痕迹,是地质和环境层面的可能性,而不是去追逐这些被无数人咀嚼、夸张过的超自然幻影。科学的归科学,民俗的归民俗,这条界线,至少在这次行动中,我必须牢牢守住。

基于这种认识,我制定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的考察计划,写在笔记本崭新的一页上:

1. 初步感知: 抵达老爷庙水域后,不急于行动,先用一段时间进行整体观察,调动所有感官去感受那里的环境氛围、光线、风声、水声。

2. 定位比对: 拿出打印的手稿草图复印件,尝试在现实中寻找与图中地貌特征(岸线走向、山形轮廓)相似的湖湾或区域。

3. 重点观察: 聚焦于手稿提及的核心异常点——水体颜色是否有异于他处的浑浊或色差?岸边裸露的土壤、岩石颜色是否为赤褐色?空气中是否弥漫着特殊的、不同于普通水腥味的气息?留意水面是否有异常泡沫、油膜或死鱼漂浮。

4. 样本采集: 在认为具有代表性的、或感觉“不对劲”的区域,谨慎地采集少量水样(表层和稍深处)和土样(表层和浅层),并详细记录采样点的位置、时间和环境特征。

5. 民间访谈: 如果机会合适,尝试与当地看起来年纪较大、可能在此生活已久的居民(尤其是渔民、小店主)进行非正式的攀谈。以游客或对地方传说感兴趣的学生身份,委婉地询问他们是否听过关于这片水域的“老话”、“老讲究”,或者是否曾见过什么“特别”的自然现象。务必注意提问方式,避免任何形式的引导和暗示。

6. 全程记录: 以上所有过程,都必须辅以照片(带参照物)、录音(口述观察)和文字笔记(记录细节和感受),确保信息完整。

在罗列这些计划,准备这些简陋装备的过程中,一种强烈的“业余人士”的笨拙感和心虚感始终如影随形。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地质或环境调查训练,我的这套方法,更像是把民俗学田野调查的那点皮毛,加上一点从科普文章里看来的零碎知识,再混合了大量自己的想象,拼凑出来的“四不像”。这让我心里非常没底,像个拿着玩具枪上战场的新兵,不知道到了那片广阔而陌生的水域,具体该如何“操作”,脚下哪一块泥土值得关注,手中哪个瓶子该在何时何地装满湖水。我甚至担心,自己这副装模作样、四处张望、还可能蹲下来挖土灌水的样子,在真正的当地人眼里,会不会显得十分可笑,像个脑子不正常的怪人。

但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用之前做线上家教、辛苦攒下的一点微薄积蓄,像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般,在购票APP上按下了确认支付的按钮,预订了后天清晨出发的那趟最便宜的硬座火车票。那笔钱的消失,让我的电子钱包余额显得更加可怜,带来实实在在的肉疼。但这份“沉没成本”,也像一种无形的推力,促使我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否则,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这份经济和精力上的双重浪费。

晚上,我躺在宿舍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那些斑驳的、仿佛蕴藏着另一个抽象世界的水渍痕迹上。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既有对未知旅程、对可能窥见一丝历史真相的隐隐期待和兴奋,如同黑暗中跃动的火苗;也有对可能一无所获、白白浪费钱财和时间的深切担忧,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胃里;更有一种背离了学术“正轨”、像个逃兵般溜去满足私己好奇心的不安与负罪感,在内心深处低声絮语。

我翻了个身,对着冰冷的墙壁,像是对自己进行一场最后的审判和安抚,低声喃喃道:陈勘,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就当是论文写得头昏脑胀,出去放放风,散散心,纯粹为了满足一下你那点该死的好奇心。无论到了那里,有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回来后,都必须立刻、彻底地收心,把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打包封存,然后老老实实、心无旁骛地把那篇关乎你“生死”的毕业论文写完、写好。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如织,编织着属于无数人的、与我无关的繁华夜景。而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民俗学研究生,即将独自背起行囊,前往一片被数百年前无名小吏用潦草笔迹标记为“凶”的水域,去探寻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被时光抹平痕迹的“真相”。这种略带荒诞、孤独,却又充满自我抉择意味的冒险色彩,像一剂强心针,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犹豫、担忧和那点可怜兮兮的负罪感。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清空大脑,进入睡眠。后天,太阳升起之时,我的旅程,就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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