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着国公府规矩多，席间虽菜肴精致，但众人言语并不多，只听得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
宋枝安静地用着餐，想的却是家里。
她家里吃饭时可热闹了。
爹爹会比划着同家人说外面的趣事，娘亲也温柔地给爹爹夹菜。
连阿黄都会在一旁汪两声。
膳毕，太夫人留下裴修衍说话，众人似对此习以为常，纷纷起身告退。
宋枝也随着众人行礼，退出了静雅堂。
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堂内的暖香。
她刚沿着回廊走了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一声刻意放得低沉的声音响起，“宋姑娘，请留步。”
宋枝脚步一顿，转过身朝来人看去。
是大公子裴修翊。
裴修翊脸上挂着笑，快走两步与她并行。
“宋姑娘初来乍到，一切可还习惯？”他开口便是关切之语，“国公府的规矩是多了些，想必姑娘初来，多有不便吧？”
他微微笑着，目光扫过周遭，仿佛在向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人炫耀。
“不过无妨，”他语气愈发恳切，“你既来了，安心住下便是，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或缺了什么，尽管来寻我，在这府里，总归有我替你周全。”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施恩般的意味。
宋枝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厌烦，“噢。”
这反应太过平淡，裴修翊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宋姑娘今日这身衣裳，颜色很是别致，衬得姑娘清丽脱俗。”
他话锋一转，“不过，依在下看来，姑娘初入府邸，或许穿着更稳重些的色泽更为相宜，譬如秋香色既不失身份，也显沉静，免得惹来些……闲言碎语。”
他语重心长，仿佛真心为她考量，“毕竟，京城不比临安小地，人多眼杂，言行衣着还需多加斟酌，这也是为了姑娘的清誉着想。”
这话语，这腔调，让宋枝瞬间想起了在临安时，那几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叔伯，一股无名火悄然窜起。
“嗯。”
“是吗？”
“哇。”
宋枝放空自己，心不在焉地应着，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才能不被发现的给这人一闷棍？
裴修翊兀自说得起劲，丝毫未察觉眼前人的神思早已飘远。
“听大哥说了这许多，看来今晚大哥很闲？”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廊柱的阴影处突兀地响起。
宋枝被这声音惊得倏然回神，抬眼望去。
只见裴修衍不知何时已从太夫人处出来，正懒洋洋地倚在不远处的廊柱旁，月光洒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整个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裴修衍目光淡淡地扫过裴修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却让裴修翊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方才的从容荡然无存，眼神闪烁，“是三弟啊？”
裴修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矮了几分，“你、你怎的在此处？夜里风大，你身子要紧，还是快些回房歇着为好。”
这关切浮于表面，如同油浮于水，丝毫渗不进心里。
可谁不知道，这府里有多少人巴不得他这病弱的国公爷早日油尽灯枯，好腾出这尊贵的位置。
裴修衍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并未接话。
经他这一打岔，裴修翊更是如坐针毡，猛地记起今日还答应了如意去别院陪她，此刻只想尽快脱身。
他慌忙转向宋枝，“宋姑娘，露重寒凉，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宋枝忙不迭地点头，只盼着这个絮叨的大公子快些离开。
待裴修翊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周遭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裴修衍这才慢条斯理地从廊柱阴影处踱步而出，行至宋枝面前停下。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少女，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突兀地问道，“你喜欢听他说话？”
宋枝摇摇头，实话实说，“不喜欢。”
她仰起脸看他，那双眸子在月光下清澈透亮，与方才那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判若两人。
虽然明知这眼神或许只是因为摆脱了那蠢货的纠缠，又或许只是因为别的什么微不足道的理由。
但不得不承认，她这副神情，在某种程度上，取悦了裴修衍那难以捉摸的心思。
他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几不可察，随即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淡，“那下次直接转身走就行。”
“若是在家里……”宋枝小声嘟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就叫阿黄上去咬他了。”
话一出口，她便猛地顿住，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眼睛微微睁大。
她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大公子那人再啰嗦，却也是眼前这位国公爷的大哥。
“阿黄？”裴修衍眉梢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宋枝见他追问，只得老实交代，“阿黄是我家狗的名字。”
“大黄狗？”裴修衍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只毛色金黄的狗。
“不，”宋枝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条大黑狗。”
“……”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裴修衍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枝似乎早已习惯了，像是解释过无数遍一样，异常熟练地接了下去，“阿黄小时候是黄色的，真的，可黄可黄了，卧在那像个小土堆，谁知道，它越长大，毛色就越黑……”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对阿黄毛色认命。
宋枝从前还试给阿黄改名来着，可阿黄太笨了，喊了新名字就不知道是在喊它了。
“……嗯。”裴修衍沉默了半晌，才干巴巴地应了一个字。
他该回去的，裴修衍心想。
而不是在这跟人打听一只黄狗、不，黑狗的名字由来。
等裴修衍的身影消失不见，宋枝才悄悄同春柳招了招手，压低声音快速吩咐道，“你晚些去跟着裴修翊，瞧瞧他常去哪些地方，若是周围没人，就给他来一棍。”
……
清晨，静雅堂内檀香袅袅。
太夫人刚礼佛完毕，正捻着佛珠默诵经文，她身边的周嬷嬷便轻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意，低声道，“主子，宝相寺那边有结果了。”
太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并未看向周嬷嬷，只望着面前宝相庄严的佛像，“如何？”
周嬷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慧明大师亲自批的八字，说是天作之合，缘分早定，再般配不过了！”
太夫人极轻地叹了一声，这叹息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反而像是卸下了一桩心事。
她转而问道，“衍哥儿那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