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潜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王疤眼和赵四出发了。
两人都换了装束:更破的衣裳,脸上抹了泥灰,背着小包袱,看起来就像两个在山里转了几天、精疲力尽的流民。王疤眼故意让脸上的疤更加显眼,那是江湖人的标志。
刘寅和张彤送到营地边缘。
“记住,”刘寅最后一次叮嘱,“观察为主,安全第一。三天后的子时,在采石场东边那棵歪脖子树下留信。我们会派人去取。”
王疤眼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腰间的布包——里面藏着匕首和肉干。赵四则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吞咽口水。
“走了。”王疤眼转身,两人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刘寅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心中悬着一块石头。这步棋走得太险,但不得不走。
回到营地时,天已经蒙蒙亮。新来那三个流民被洪国玉安排在营地最外围的窝棚里,和其他人隔开。按规矩,他们要干最脏最累的活:清理茅厕、搬运石料、烧窑看火。
刘寅特意去看了看。年长的男人姓吴,自称是木匠。女人是他儿媳,姓周。还有个年轻男人是他们的侄子,叫吴小栓。三人看起来老实巴交,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多话,眼神躲闪。
但刘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兄,派两个人盯着他们。”他对张彤说,“特别是那个吴小栓,眼神太活。”
“你怀疑是探子?”
“说不好。”刘寅摇头,“但小心无大错。”
上午的训练照常进行。少了王疤眼和赵四,队伍剩下八个人,但训练强度不减反增。张彤增加了对抗练习:两人一组,用包着布头的木棍对打。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张彤在训练场上吼道,“收起你们的怜悯!把对面的人当成要杀你的敌人!”
李石头和孙二麻子分到一组。两人起初还畏手畏脚,被张彤骂了几次后,开始认真起来。木棍撞击声,喘息声,偶尔的痛呼声,在营地上空回荡。
刘寅看了会儿,转身去炼铁区。
周铁头已经打制出第二批武器:三把矛头,两把斧头,还有一把短刀。矛头按刘寅的设计,是三棱带血槽的,装在硬木杆上,就是一杆能要人命的长矛。
“刘参谋,您试试。”周铁头递过一把装好的长矛。
刘寅接过,掂了掂,大约七八斤重,长度一丈二左右。他试着做了几个突刺动作——虽然没练过,但设计合理,用起来很顺手。
“好。”刘寅赞赏道,“周师傅,照这个标准,再打十支矛头。斧头也要,开荒砍树都用得上。”
“炉子不够用了。”周铁头擦着汗,“现在这炉子,一天最多出五十斤生铁。要想多打,得建新炉子。”
“那就建。”刘寅说,“趁现在还没打起来,抓紧时间扩大生产。”
正说着,洪国玉急匆匆跑来:“刘参谋,出事了!”
第二节 失踪
失踪的是吴小栓,新来那三个流民中的年轻男人。
中午吃饭时,洪国玉点名发现少了一个人。看守的人说,吴小栓说去林子深处解手,一去就没回来。
“多久了?”刘寅问。
“快一个时辰了。”看守的年轻人一脸惶恐,“我以为他拉肚子,就没在意…”
“糊涂!”张彤怒道,“新来的怎么能放单独行动?!”
刘寅脸色阴沉。一个时辰,足够跑出很远,也足够做很多事。
“搜!”张彤下令,“李石头,带三个人往东边搜!孙二麻子,带三个人往西边!其他人守住营地!”
战兵们立刻行动起来。经过几天训练,他们已经有了基本的纪律性,动作迅速,不再像之前那样慌乱。
刘寅站在原地,大脑飞快运转。吴小栓为什么要跑?如果是探子,为什么要暴露自己?如果不是探子,为什么要冒险独自进山?
“洪兄,那三个人今天都干了什么?”他问。
洪国玉回忆:“上午吴老汉和他儿媳在挖壕沟,吴小栓在搬石头。中午吃饭时,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然后吴小栓就说要去解手…”
“说了什么话?听清了吗?”
“离得远,没听清。但看表情,好像…在争执什么。”
争执?
刘寅心中一动:“走,去看看那两个人。”
吴老汉和儿媳周氏被暂时关在一个窝棚里,外面有人看守。两人看起来很恐慌,尤其是周氏,一直在发抖。
“军爷,小栓他…他是不是出事了?”吴老汉颤声问。
“我们正想问你们。”刘寅盯着他的眼睛,“他为什么跑?”
“跑?他没跑啊!”吴老汉一脸茫然,“他就是去解手…”
“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张彤冷冷地说,“山里野兽多,迷路是常事。但如果是故意逃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氏突然哭起来:“都怪我…都怪我…”
“怪你什么?”刘寅追问。
周氏抽噎着说:“中午…中午吃饭时,小栓说这地方好,想留下。但他爹…我是说他大伯,说这里人太少,不安全,想往更深的山里走。小栓不听,两人吵了几句…小栓就赌气走了。”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但刘寅总觉得有问题。
“你们真是从蓝田来的?”他问。
“千真万确!”吴老汉连忙说,“我们村遭了流寇,房子都烧了…”
“流寇什么旗号?头领是谁?”
吴老汉愣住了,支支吾吾:“就…就是流寇,哪有什么旗号…”
“蓝田去年遭的是李自成部,还是张献忠部?”刘寅继续逼问,“抢你们村的是‘闯将’还是‘八大王’?”
吴老汉额头冒汗,答不上来。
张彤猛地拔刀:“说实话!”
“我说!我说!”吴老汉扑通跪下,“我们…我们不是从蓝田来的…”
原来,他们是从山神庙逃出来的。
三天前,山神庙内部发生冲突,头领张大疤——就是那天刘寅看到的粗壮男人——怀疑有人私藏粮食,严刑拷打了几个人。吴老汉的儿子,也就是周氏的丈夫,被打死了。吴老汉、周氏和吴小栓趁乱逃了出来,在山里转了几天,误打误撞找到了铁山营。
“我们真不是探子!”吴老汉哭道,“我们就是逃命的!小栓他年轻,怕你们知道我们是从山神庙来的,不收留,才让我们撒谎…”
“那他现在为什么跑?”刘寅问。
“可能是…”吴老汉迟疑了一下,“可能是想回山神庙。”
“什么?”
“小栓在山神庙有个相好的姑娘。”周氏低声说,“他可能…想回去救她。”
这个解释让刘寅和张彤对视一眼。如果是真的,那吴小栓的逃跑就有了合理解释。但如果是假的…
“你们在山神庙多久了?”刘寅问。
“快两个月了。”吴老汉说,“一开始人还少,就十几个。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张大疤就当了头领。那人…心狠手辣,谁不听他的,轻则打骂,重则打死。”
“粮食怎么来的?”
“抢。”吴老汉说,“张大疤带人下山,劫掠沿途的流民和小村庄。有时候也跟土匪做交易,用抢来的东西换粮食。”
“山神庙现在有多少人?多少能打的?”
“三十八个,能打的…十五六个吧。但武器不多,就几把刀,几杆矛,大部分是木棍。”
“防御怎么样?”
“有围墙,但不高。晚上两个人守夜,但经常打瞌睡。”
这些情报很重要,但需要验证。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动静。李石头他们回来了。
“找到人了!”李石头气喘吁吁,“但…但死了!”
第三节 尸体
吴小栓的尸体是在东边两里外的林子里发现的。
死状很惨: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口,几乎把喉咙割断。衣服被扒光了,身上值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值钱的——都没了。现场有搏斗痕迹,但不是很激烈。
“像是劫杀。”李石头说,“但奇怪的是,尸体周围没有太多血迹。可能是被杀后拖到这里的。”
刘寅蹲下身检查尸体。刀口整齐,是一刀毙命,下手的人很熟练。尸体还有余温,死亡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不是野兽。”张彤判断,“是人为。”
“会不会是…”洪国玉压低声音,“山神庙的人?”
有可能。如果吴小栓真的想回山神庙救相好的,可能在半路遇到了山神庙的巡逻队,或者…被灭口了。
“搜身的人仔细吗?”刘寅问。
“搜过了,什么都没有。”李石头说。
刘寅不死心,亲自检查。在尸体的头发里,他摸到了一个硬物——很小,藏在发髻深处。
是一枚铜钱。
普通的崇祯通宝,但边缘被刻意磨得很锋利,像一枚小刀片。更重要的是,铜钱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这不是普通的装饰品。
刘寅把铜钱收起来,不动声色:“把尸体埋了,离水源远点。”
处理完尸体,回到营地时已是傍晚。刘寅召集核心会议——现在只有他、张彤和洪国玉三人了。
“你们怎么看?”他拿出那枚铜钱。
张彤接过看了看:“这不是逃难的人该有的东西。磨得这么锋利,是当暗器用的。”
“吴老汉说他们是普通农民。”洪国玉说,“但普通农民不会有这种东西。”
“他们在撒谎。”刘寅说,“至少没全说实话。吴小栓可能真是从山神庙逃出来的,但他回去不是为了救什么相好,而是…报信。”
“报信?”张彤皱眉,“报什么信?”
“我们这里有铁,有食物,还有人。”刘寅说,“对山神庙来说,这是块肥肉。”
“那为什么杀他?”
“灭口?内讧?或者…”刘寅顿了顿,“杀他的可能不是山神庙的人。”
这个推测让气氛更加凝重。
如果不是山神庙的人,那这山里还有第三股势力?
“明天我去采石场取王疤眼的信。”刘寅说,“希望能有更多情报。”
第四节 密信
第二天深夜,子时。
刘寅带着张彤和李石头,悄悄来到采石场东边的歪脖子树下。
月光很淡,云层厚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三人穿着深色衣服,脸上抹了泥灰,动作轻得像猫。
树下什么都没有。
“是不是记错地方了?”李石头小声问。
“不会。”刘寅摇头,“再等等。”
他们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屏息等待。山里的夜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一个黑影从西边悄悄摸过来。动作很轻,但能看出是个人。
黑影在树下停住,左右张望,然后蹲下身,似乎在埋什么东西。完成后,迅速离开,消失在黑暗中。
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安全后,刘寅才走过去。
树下有一块松动的石头,搬开石头,下面果然有一个小竹筒。
三人迅速撤回,回到营地后才打开竹筒。
里面是一卷很薄的树皮,用炭条写着字,字迹潦草但清晰:
“已入庙,取得信任。头领张大疤,疑心重,好色,贪酒。现有三十九人,能战者十八,刀五把,矛七杆,弓三张(破)。粮食仅够十日,计划三日后下山劫掠。内部不稳,今日又杀一人,名二狗,因私藏半块饼。西厢关押妇孺七人,皆被欺凌。东厢有地窖,疑藏贵重物。三日后再报。疤眼。”
情报很详细,也证实了吴老汉的部分说法。
“王疤眼干得不错。”张彤说,“这么快就取得信任了。”
“但他说三日后山神庙要下山劫掠。”洪国玉指着那行字,“如果成功,他们就有新粮食,又能撑一段时间。”
“不能让他们成功。”刘寅说,“一来,劫掠的是无辜百姓;二来,他们壮大了,对我们更不利。”
“你想在半路截击?”张彤问。
刘寅点头:“这是机会。他们外出劫掠,内部空虚。如果能吃掉这支队伍,山神庙就不攻自破。”
“但咱们只有八个能打的。”洪国玉说,“就算加上我和几个老弱,也不到二十人。对方出去劫掠的,至少是主力,怎么也得十几人。”
“所以不能硬拼。”刘寅在桌上画着,“埋伏,偷袭,利用地形。”
他详细说了计划:山神庙下山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往东去官道方向,一条是往北去村庄方向。无论走哪条,都要经过一个叫“鬼见愁”的峡谷——那是两山夹一沟的险地,适合埋伏。
“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张彤说。
“王疤眼的下封信应该会有。”刘寅说,“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准备。”
接下来的两天,铁山营进入了战前状态。
所有非必要的工程暂停,全力备战。周铁头日夜赶工,又打制出五把矛头和两把刀。张彤加强训练,特别是伏击和夜战。
刘寅则带着几个人,亲自去“鬼见愁”峡谷勘察地形。
峡谷确实险要:宽不过三丈,两侧是陡峭的崖壁,高十余丈。崖壁上长满灌木和藤蔓,便于隐藏。谷底是乱石滩,一条小溪从中穿过,道路泥泞难行。
“在这里设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彤评价,“但有个问题:怎么让他们全部进入伏击圈?如果他们分批通过,或者有前哨探路,就麻烦了。”
“所以需要诱饵。”刘寅说,“把他们引进来,一网打尽。”
“谁当诱饵?”
刘寅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回到营地时,洪国玉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粮食只够五天了。即使按最低口粮分配,也撑不过七天。
“如果伏击失败,我们就得饿肚子。”洪国玉忧心忡忡。
“不会失败。”刘寅说,“也不能失败。”
第三天深夜,刘寅再次去采石场取信。
这次的信更详细:
“明日辰时下山,走北线,目标赵家沟。人数十五,头领张大疤亲自带队,带刀三把,矛五杆,弓两张。留庙二十四人,多为妇孺老弱,守庙者仅六人,其中两个是我和赵四。地窖已探,藏有银钱和抢来的首饰,粮食无几。若伏击成功,可夜袭夺庙。疤眼。”
完美。
刘寅心中激动。王疤眼不仅搞到了详细情报,还控制了守庙的一部分力量。如果伏击成功,趁夜夺庙的把握就大了很多。
“张兄,你带六个战兵,再加上我、洪兄、周师傅,十个人够不够?”刘寅问。
“十对十五,又是伏击,够了。”张彤说,“但得布置周密。”
他们连夜制定作战计划。
伏击地点选在“鬼见愁”峡谷中段。张彤带五个人埋伏在左侧崖壁,刘寅带四个人埋伏在右侧。等山神庙的队伍全部进入峡谷后,先用滚石堵住前后退路,然后弓箭射杀(虽然只有两张弓,箭也不多),最后冲下去近战。
“首要目标是张大疤。”刘寅强调,“擒贼先擒王。杀了他,其他人就可能溃散。”
“如果投降呢?”洪国玉问。
“缴械,捆绑,带回营地再处理。”刘寅说,“但战场上不能心软,该杀就杀。”
计划定下后,刘寅单独找洪国玉谈话。
“洪兄,如果我们回不来…”他顿了顿,“你带着剩下的人,往深山里撤。别硬拼,活下去最重要。”
洪国玉眼睛红了:“刘参谋,你一定能回来!”
“但愿吧。”刘寅拍拍他的肩膀,“营地就交给你了。”
这一夜,很多人都没睡。
战兵们在磨刀,检查武器,虽然紧张,但眼神里有一种决绝——他们知道,这一战关系到铁山营的生死存亡。
女人们默默准备干粮和包扎用的布条。孩子们被叮嘱明天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
刘寅坐在火堆旁,最后一次检查装备:一把新打的直刃刀,绑在小腿上;一把匕首,藏在腰间;一根硬木短棍,作为备用武器。还有那个打火机、工具钳和笔记本——这些他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张彤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水囊:“喝点,安神。”
刘寅接过,喝了一口,是兑了野薄荷的温水,有点苦,但清凉。
“张兄,你后悔吗?”他突然问,“后悔跟我进山,搞这个铁山营?”
张彤沉默了一会儿:“后悔过。但后来想明白了:在这世道,怎么活都是冒险。跟你冒险,至少有个奔头。”
“谢谢。”
“该我谢你。”张彤说,“如果不是你,我和翠儿、狗剩,可能早就死在路上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火焰。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报时声:三更了。
再过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再过四个时辰,战斗就要开始。
刘寅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穿越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策划一场战斗。不是自卫,不是被迫,而是为了夺取生存空间而主动出击。
这让他感到陌生,也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
或许,在这个乱世,他骨子里也藏着野兽的基因。
只是以前没被激发出来罢了。
“睡会儿吧。”张彤说,“明天还得拼命。”
刘寅点点头,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历史书上的记载:崇祯八年,陕西大饥,人相食,流寇蜂起。那时候读这些,只是冰冷的文字和数据。
而现在,他成了这历史洪流中的一滴水,一个参与者,一个试图改变流向的人。
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但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后退。
因为后退就是死路一条。
前进,或许还有生路。
月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照在营地,照在那些简陋的窝棚上,照在那些熟睡或未眠的人脸上。
这个小小的、脆弱的铁山营,即将迎来第一场真正的考验。
成,则拥有一片更大的天地。
败,则一切归零。
刘寅握紧了拳头。
明天,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