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敌国太子当储备粮
初次登陆月球,我们欢呼雀跃。
直到发现地底深处埋藏着巨大的人造金属结构,墙壁上刻满无法解读的古老文字。
随行的语言学家突然脸色惨白,颤抖着翻译出第一行:
“月球监狱第7区——关押物种:地球智人,危险等级:最高。”
—
“鹰巢,鹰巢,这里是‘月桂号’登陆舱。我们已确认着陆,坐标:静海基地预定着陆点。重复,我们已着陆。”
指令长陈海的声音透过加密频道传回地球,平稳,克制,但每个字都浸透了三十八万公里长途跋涉后的、沉甸甸的疲惫与亢奋。他盯着面前主屏幕上闪烁的“TOUCHDOWN”绿色字符,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舱内轻微的震动早已平息,窗外是永恒不变的深空墨黑,以及那片覆盖着厚重灰白色尘埃的月表,荒凉,死寂,却代表着人类脚尖真正踏上的、地球之外第一个坚实领土。
“收到,月桂号。祝贺你们!地球为你们骄傲!”控制中心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噪声,“按计划执行舱外活动前检查。记住,慢慢来,我们不赶时间。”
我们不赶时间。陈海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地球上重复了无数遍的指令。是的,他们有的是时间。这次任务不再是几十年前的惊鸿一瞥,而是建设“广寒宫一期”——人类首个永久性月球基地的开端。他解开束缚带,身体在六分之一重力下轻飘飘地浮起一点,又被安全带拉回。“检查生命维持系统,检查月表服状态。林薇,地质扫描;周拓,设备清单;苏原……”他看向坐在侧面、正凝神盯着自己面前那块独立小屏幕的队员。
苏原没有立刻回答。他手指悬在触摸板上方,眉心拧着,目光穿透镜片,死死锁住屏幕上滚动的、由着陆器底部探地雷达传回的初步扫描数据流。
“苏原?”陈海提高了声音。
“指令长,”苏原抬起头,脸色在舱内柔和的白色灯光下显得有些异样,不是失重带来的苍白,而是一种混杂着困惑与凝重的神色,“底部雷达回波……不太对劲。”
舱内轻微的仪器嗡鸣声似乎滞了一下。周拓停下手里的平板,林薇也从她的地质光谱仪上移开视线。
“什么意思?”陈海问,身体前倾。
“着陆点下方,大约八十米深度开始,”苏原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语速加快,“出现大规模、连续的高反射界面。结构……异常规整。不像是自然地质构造。”
自然地质构造?在月球静海这片数十亿年前就被玄武岩熔岩覆盖、平整得像个巨大停车场的地方?陈海的心脏没来由地重跳了一拍。他调出共享数据,苏原标注的异常区域在剖面图上呈现出刺眼的亮红色块,边缘锐利,层状分布,绵延向扫描范围的极限。那形状,确实透着一股冰冷的、非自然的秩序感。
“规模?”
“非常大。目前扫描范围横向超过两公里,纵向深度超过五百米……信号仍然很强。而且,”苏原放大了局部图像,“有内部空腔结构显示。”
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词:内部空腔。在月球地表之下。
“陨石洞穴?古老的熔岩管?”林薇提出地质学的可能性,但声音里没什么把握。月球的熔岩管往往更靠近地表,形态也更为扭曲。
苏原摇头:“反射特征不符合。金属含量异常高。更像是……某种合金架构。”
合金。人造物才用的词。
陈海感到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他看了一眼通讯状态,与地球的延迟有几秒钟。“鹰巢,这里是月桂号。我们收到一些异常的探地雷达数据,需要进一步分析。请求按预案执行初步月表勘察,并部署高精度浅层地震仪和扩展频谱雷达。”
指令很快得到批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计划微调,优先进行对异常区域的详细探查。
出舱过程按部就班,却笼罩上一层无形的薄纱。当陈海的双脚踏上月面,扬起一小团缓慢飘落的月尘时,那壮丽的荒凉和地球悬挂于黑丝绒天幕的蓝白色弧形,第一次没能完全占据他的心神。脚下八十米,藏着什么?
浅层地震仪的锤击声通过固体月壤沉闷地传来,扩展频谱雷达的扫描一圈圈深入。数据源源不断汇聚到登陆舱的主计算机,再同步回地球。异常区域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庞大的、错综复杂的立体结构,像一头蛰伏在月球岩石与尘埃下的巨兽骨骼。最令人不安的是,在结构体的边缘,扫描显示出疑似“入口”或“裂隙”的特征——一道狭长的、似乎垂直向下的不规则阴影,位于一处环形山内侧陡壁的基部,距离着陆点约一点五公里。
“下去看看。”陈海做出了决定。既是科学家的探究,也是指令长的责任。他们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穿着笨重的月表服,行走在松软的月尘上,一点五公里成了段漫长的跋涉。头盔面罩过滤着刺眼的阳光,在阴影和强光交替的环形山边缘,时间感变得模糊。终于,他们抵达了那个坐标。环形山内壁向地底延伸,在某个坡度突变的地方,雷达标识的“裂隙”显露出来——那根本不是自然裂缝。边缘过于平直,甚至能看到断裂的、厚重的板状物嵌在岩体中,材质明显不同于周围的玄武岩,泛着某种黯淡的、非自然的光泽。一个倾斜向下的、被坍塌物半掩的洞口,幽深,黑暗,像一只阖上的眼睛。
清理开部分浮土和碎石,洞口勉强可供单人通过。头灯的光柱刺入黑暗,照出大约十米下方一个相对平整的“地面”。经过紧张的通讯磋商和风险评估,陈海和周拓携带加强照明和探测设备,用安全绳缓缓降下。林薇和苏原在洞口接应并保持与登陆舱的通讯。
下面是一个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空间。头灯和手持强光灯的光束无法触及远处边缘,只能照出粗糙不平的弧形穹顶,以及脚下厚厚的积尘。空气?这里当然没有空气。只有绝对的真空和寂静,他们的呼吸声在头盔内显得格外粗重。
“我的天……”周拓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含着一丝颤抖。他的光柱扫过地面,那里并非自然岩石,而是某种深灰色的、厚重的金属板,拼接处是严丝合缝的焊接痕迹,积尘也掩盖不住其工业制造的规整。光柱上移,落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墙壁同样是金属质地,但上面有东西。
刻痕。大量的、密集的刻痕。
不是自然剥蚀,也不是机械刮擦。那是文字。或者,是某种极度复杂的符号系统。线条冷硬,转折锋利,排列成整齐的行列,覆盖了目光所及的大部分墙面。字符的样式完全陌生,不属于地球已知的任何文明,甚至其构成逻辑都透着一股异质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它们在尘埃下沉默,却仿佛在咆哮着某种被遗忘的真相。
陈海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他慢慢走近,头盔摄像头自动对焦,放大画面。周拓也开始拍摄不同区域的字符。这些符号大小不一,有些旁边还配有更加抽象的几何图案,像是图表或警示标识。
“苏原,”陈海的声音干涩,“收到图像了吗?”
“收到了……正在接收。”苏原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仿佛被那些符号扼住了喉咙,“初步判断,这不是单一语言……像是有多层编码,或者……多种符号体系叠加。我需要更高清的局部特写,尤其是那些重复出现的结构单元和边界标识。”
陈海和周拓尽可能稳定地拍摄,将一幅幅令人头晕目眩的符号画面传回。登陆舱内,苏原面前的屏幕被这些古老诡谲的刻痕占满。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调用着语言数据库进行最基础的图案比对,但每一次比对都无功而返。这些符号的“词根”、“语法”一片空白。它们仿佛来自逻辑的彼岸。
时间在死寂与紧张的呼吸声中流逝。陈海和周拓探索着这个巨大的入口大厅,发现了更多金属结构的证据——嵌入墙壁的导管痕迹(早已枯竭),疑似门框的方形结构(被更厚重的金属整体封死),还有一些说不上用途的、凸起的金属平台。一切都被厚厚的月尘均匀覆盖,尘埃在灯光下飞舞,落在他们的面罩和月表服上,像一层死亡的粉霜。
“指令长,看这边。”周拓的光柱停在墙面一处相对干净的角落,那里的符号排列似乎有些不同,更紧凑,最上方是一行独立的、更加硕大和深刻的字符,下方则像是分栏列表。“这里的刻痕深度和样式,有点像……标题和目录?”
陈海移动过去。确实,这组符号的排列方式透着一股正式和分类的感觉。他调整摄像头,给了这区域一个长时间稳定的特写。
图像实时传回登陆舱。
苏原死死盯着这组新符号。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扭曲的线条,大脑在疯狂运转,排除所有已知模式,试图抓住一丝本能的感觉。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那行“标题”第三个符号组上。那是一个复杂的组合,中间一个类似尖锐梭形的核心,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的、放射状的短斜线,整体给人一种强烈的“聚集”、“爆发”或“危险”的视觉冲击。而在下方分栏列表中,这个符号反复出现,每次都伴随着不同的后缀字符。
一种荒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击中了他。不是解读,而是某种跨越形态的直觉映射。地球安全标识?危险品分类?生物危害警告?那个梭形……像矛头?像箭簇?还是像……某种牙齿?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手指无意识地调出任务出发前强制记忆的、涵盖历史上各种危机符号的参考图库。目光机械地扫过核辐射、生化危害、极端环境等等标识。没有匹配的。
但那种不安的直觉越来越强,冰冷地攥住他的心脏。他的目光移回“标题”第一个符号组,那是一个简洁的几何结构,一个不完整的环形,或许代表“区域”、“地点”。第二个符号组则是一串清晰的计数标记——七道平行的竖线。
第七区。
月球……第七区?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却又像超负荷的处理器,在无序中疯狂抓取碎片。第三个是“危险聚集”符号,第四个……第四个看起来像一个极度简化的、封闭的牢笼或容器轮廓。
监狱?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蹦出来,带着冰碴,刺得他一个激灵。
月球监狱第X区?
他的血液似乎瞬间凉了。眼睛不受控制地跳到下方分栏。第一栏,第一个符号相对简单,像一个粗糙的、站立的人形轮廓,但头部比例异常,带着某种原始的粗粝感。旁边是另一个符号,似乎表示“分类”或“类型”。再旁边……
苏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识那个符号。不,不是认识,而是在无数次天体物理学和任务简报中看过类似的简化图形——一个球体,左侧是代表陆地的板块轮廓,右侧是代表海洋的波浪线,外围有时会加一圈大气层示意弧线。
那是地球。
一个简化的、符号化的地球。
人形轮廓。分类标识。地球。
分栏的第二行,则是一组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狰狞的符号,旁边标注的,是一个简单的、代表“低”或“小”的计数符号。
危险等级。
苏原的目光僵直地挪回第一行,那个“人形-地球”组合的后方。那里没有“低”的符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三条交错的、极度锋利的折线组成的符号,充满了攻击性和警示意味,并且在折线顶端,有一个浓重的点刻。
最高。
“苏原?有什么发现吗?”陈海的声音从频道传来,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苏原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视线无法从屏幕上移开,从那行由陌生符号构成的、却仿佛正在自行拼凑出恐怖含义的“句子”上移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衣,冰冷的触感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头盔面罩内侧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白雾。
“苏原?请回答。你还好吗?”林薇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带着关切和一丝不安。
苏原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刮过喉管像刀片。他必须说点什么。作为语言学家,作为此刻唯一可能触碰这禁忌边缘的人。
他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触摸板,但他还是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的脸,以确保地球控制中心和舱内同伴能看到他的表情——那无法作伪的、源于灵魂深处的震骇。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扭曲,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层里硬生生刨出来的,带着冰碴和血沫:
“月……月球监狱……第7区——”
他顿住了,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压垮他的声带。但他死死咬着牙,目光如同被钉在那些符号上,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后面半句,那半句足以颠覆一切认知、冻结所有热血的话:
“——关押物种:地球智人。”
频道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几秒后,或者几个世纪后,苏原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咔嗒咔嗒,在寂静中放大。他蠕动着嘴唇,视野因为剧烈的生理性颤抖而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并一字一句地,补上了最后那致命的判定:
“危险等级……”
他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噩梦。
“最高。”
死寂。
登陆舱内,林薇手里的记录板滑脱,在低重力下缓慢翻滚,撞在舱壁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咚”。她毫无所觉,只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大到极限,透过面罩,望着屏幕上苏原那张惨无人色的脸。
月表下,幽暗的金属大厅里,陈海和周拓如同两尊突然石化的雕塑。头灯的光柱凝固在那些狰狞的符号上,飞扬的月尘在光中缓缓沉降,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地球,控制中心。所有忙碌的工程师、指挥官、科学家,动作、话语、表情,全部定格。大屏幕上,是苏原颤抖的面部特写,以及背景里那些诡谲的刻痕。只有代表通讯延迟的微小电流噪声,在空气中嘶嘶作响,仿佛宇宙本身在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此刻被一种彻骨的寒意瞬间拉近,又无限延长。脚下不再是寄托着无数梦想的新领土,而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外壳。头顶那轮看了百万年的、诗意的、故乡的明月,在认知崩塌的轰鸣中,缓缓剥落柔和的银辉,露出其下冰冷、黑暗、铭刻着残酷真相的钢铁本质。
地球智人。
关押物种。
危险等级:最高。
苏原瘫坐在座椅上,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他徒劳地转动眼球,看向舱外。透过舷窗,月球的荒原在阳光下伸展,静谧,永恒。而就在那一片灰白死寂之下,八十米深处,那些沉默的金属、那些嘶吼的符号,刚刚宣判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
他们欢呼雀跃踏上的,不是新世界。
是牢房。
是标注着他们自身“最高危险”编号的、古老的牢房。
月球静默地悬浮在真空里。地球在远方的黑丝绒上,依旧蓝白美丽,像一个巨大、温柔、却无比遥远的梦。
而梦,刚刚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