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前半生》第3章 救赎:我的心里有一滴泪
立夏前夕,
女人驱车远离市区,
蜗居海湾一隅。
那里有辽阔的天空,
有朗月、清风、日出、日落、飞鸟与流云,
几册闲书,散乱着。
那些天,她脑瓜仁疼,腹部也不甚舒服。
也许是过去的一个月来,
她出演热心业主角色过于投入,以至于疏于照顾自己。
她痛定思痛,想要早早安歇。
只是那些不适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她卧在床上,辗转反侧。
仿佛一尾鱼,搁浅在岸。
任是她用力扑腾,依旧回不到她蔚蓝色的故乡。
长夜,女人倦极,遂蜷缩成婴儿状,最大限度地拥抱自己。
她看见一滴泪,在心底缓缓涌起。
如同冬夜,辽阔海面上,冉冉升起的圆月。
冷,且清冽。
她专注地,观察它。
她知道它的存在,正如它知道她一样。
但她不知道,它始于何时。
仿佛它一直都在,从未停止过生长。
她更不知道,它何时再次出现。
当它出现时,是有如晨露般凝结在叶尖儿上,唯美得让人心碎,
还是要化作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将她淹没。
一度,女人作如是说:
“她心头有泪,欠生活一场华丽的哭泣,但没有机缘。
唯在日常,点滴释放,不知何时是个头。”
良久,女人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时光流转,是日芒种。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这是年少时父亲反复教与她的唯一的一首诗。
女人常想念父亲。
生活中充满了线索,她知道,沿着那些线索,便能与父亲重逢。
譬如,“芒种”便是其中之一。
她忘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父亲说她瘦了,
彼时他还勉强看得清她的模样。
她忘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父亲复又给她诵24节气歌,一句句耐心解释,
彼时他对过去记得很清楚,对当下记得很模糊。
她忘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父亲弹起三弦琴,眼神专注,琴声高亢,
弥漫药味的家,刹那充满阳光。
尽管,女人在琴声中,
也隐约辨出别样的况味。
父亲可是想紧紧的握住一些什么?
只是岁月可曾放过了谁?
最后的日子,父亲生活在床上,背对房门而卧。
每次离开,女人从不说再见,
她轻轻握住父亲的手:“爸,我们回了,明天来。”
她一厢情愿:
以为只要不说出“再见”,时间便可以一直停留。
停留在这一次的相聚里。
就永远不会出现再也不见的疼。
女人言毕移步离开。
房门口每每回首,
总会看见父亲背对着她,举起右手,
孱弱,但坚定地小幅左右摆动。
父亲在说:再见!
女人常揣摩:
那滴泪,
怎么开始的?
又将如何消失?
陪伴父亲的日子里,
她分明看见它在生长。
那么,它必定出现在更早前。
一度,女人忘记了微笑。
但曾经,她是多么爱笑!
她知道她的人生出错了。
于是,
某年初冬,
她自秋意仍浓重的岭南,
寻向阳光灿烂的吴哥。
她想要找回自己的笑容。
第一天去吴哥寺。
女人沿着护城河行走。
河两岸是高大的树木 。
晌午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忽隐忽现,
依稀能辨出太阳的模样。
女人由河岸转右跨过护城河,步入一条石板路。
这是一条引道,由西向东贯穿吴哥寺,
引道上,极目处,是巍峨耸立的寺塔。
女人心无旁骛,穿越人群,径直走向高且远的寺塔,走近诸神。
她漫步塔上,依礼合十一一觐见。
神在神龛里,若有所思。
她目光迷离,眼神越过神像,不知道落在何处。
她累了,坐在台阶上发呆,看人来人往,
想必诸神每天的功课,也如是。
尔后她小心爬下寺塔,缓步往回走。
彼时已近黄昏,日影西斜,
阳光返照在回廊的浮雕上,仿佛骤然打开的一本书。
一组组浮雕,讲述着天堂、地狱与人世间的爱恨。
那一刻,只有光与影,明与暗,刹那与永恒。
黄昏温暖的光,唤醒了石柱上的女神,
她们手拈花朵,或手提裙裾,从远古款款而来。
女人也沐在行将消失的夕阳余晖里,
她未知自己在故事里,抑或在故事外。
她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回走。
穿过城门,出第二层内墙,
石板路边水池各一。池上有莲,疏落的开着花。
黄昏泛紫的天光,古老而雄浑的建筑,倒影水中,虚实间美得不动声色。
起风了,掠过数只鸦雀黑的剪影。
女人不由得加快脚步,随着人流走出最后一道城门。
第二天去巴戎寺。
一路上,
她看见慷慨的阳光,奔腾的河流,葳蕤的雨林,还有上午十点仍悬挂在树梢的圆月。
她看见曾埋在地下的雷,战后难民的伤疤,残损的四肢,空洞的眼眶,静默的灵魂。
他们以残躯,奏响一曲曲乐章。
她想不起曲子的腔调,唯想起泰戈尔的“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女人变得安静,两眼嵌满泪水。
她默默离开乐班,进入巴戎寺。
彼时接近正午,阳光灿烂。
脚下石阶斑驳,辨不清年月。
这是一个贫穷而历经劫难的国度。
而“吴哥窟”三字,仿佛远古神秘的呼唤。
女人常记起,在巴肯山,那些人们,不同语言,不同肤色,不同信仰,
他们风尘仆仆,千里万里外奔赴到此,
朝圣者般,拥在须弥山之巅,虔诚地等待,
那一刻的夕阳,神谕般,消失天边。
而她,也湮没在人群中,只悄声和昨日之日说声:再见!
而此刻的巴戎寺,晴空下,
一张张佛脸塔,沟壑纵横,写满沧桑。
漫长岁月里,阳光、雨水和风轮番侵蚀,它们布满印痕。
佛,眼睑低垂,似在倾听岁月的足音,
它可曾记得岁月深渊处连绵的战火?
它可曾看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流离失所?
它可曾听到风中隐约传来华丽的乐章?
可曾听到那明快的节奏下,有一种哀伤欲盖弥彰?
佛也痛吗?佛有泪吗?
佛只不语,脸上荡漾着微笑,静定、祥和,似有还无。
低垂的眼睑,屏落尘世万千纷扰。
女人凝神静立,仿佛听见梵音响起,漫过巴戎寺。
众生、佛像,塔,佛脸上的眉、眼、鼻、耳,,,渐次隐去,
唯剩微笑,恍如千朵万朵的莲,在寺塔高低起落间,浅浅地开着花。
女人,遂采下莲一朵,虔诚植于心上。
她想,某天,也许,它会绽放在她的嘴角,在她的眉眼间。
女人沿着时间轴,慢慢回到过去。在吴哥,她停留了很久很久。
已然明白:那滴泪,在吴哥行之前,早已存在。
女人决计不再追寻它的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