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的马哈鱼》第6章 泡桐树下的欢乐
在得知赵正孝病重之后,袁莜赶紧收拾好行李,当天便赶回了家里。她坐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一个人背着沉重的包袱,下了火车后又搭乘公共汽车到村口下了车,走了三公里左右的土路才回到家。
当她走到家门口时,回想着那会和赵正孝吵架的情景,和自己这半辈子承受的苦难,一一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就又哽咽了起来。但她又想着现在家里的这种状况,如果自己也不去照顾他,他的外甥们或者姐姐们一定会去联系乐笙、再生,还有仍在上学的小女儿梓笙,为了让儿女们少分担一点这种已经伴随了自己一生的苦难,便又坚强的止住了眼泪。其实袁莜在得知正孝病重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一定是要回来照顾正孝的,此时她心之所想,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所受的怨气找一个称心的理由罢了。她不想,也已无力再糊里糊涂地为着没有回应的感情埋头付出,穷尽半生精力。
她没有敲门,静静地推门而入。家,还是以前那个熟悉的家,只是比自己多半年前走的时候要乱的多。满院子的杂草,有的已经是齐腰的高度了。以前码放整齐,堆在屋檐下的柴火,应该是在取用时,散落的到处都是。屋棚下做饭的灶台、案板上随意丢弃着没洗的碗筷,还有几乎已经风干的剩饭。她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突然间恍惚听见了曾经一家五口人的欢声笑语,画面在她的眼中慢慢地模糊着,她不想挤出眼泪,她只愿自己能够一直沉浸在曾经美好的画面中,索性就让此时的眼泪蒙蔽住自己的双眼吧!
她知道正孝此刻正躺在屋里的土炕上,但她没有进入屋内,而是放下手中的行李,迅速地挽起袖子,找见锄头,开始锄去院子里的杂草。不到一个小时她便把所有杂草铲除,并拾起来放到一堆。锄完草后她又开始收拾洗刷锅碗瓢盆,把厨房井井有条地收拾干净后,又把散落在满院子里到处都是的柴火码放在原来的位置,然后拿起大扫帚把整个院子和大门门口清扫的一干二净,最后在火炉边上找见火柴盒,把一堆堆的垃圾燃烧殆尽。
在她收拾的过程中,赵正孝趴在窗口看着她,他不敢走出屋门去和她打招呼,也羞愧和她一起去收拾这个曾经和她一起盖起来的房子——现在他也早已没有力气去收拾这个家了,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就像一头走在非洲草原上将要死去的大野牛,托着皮包骨头的躯壳。
收拾完院子已是傍晚时分了,袁莜站在院子当中,她能看见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有些地方还是有些凌乱,但是此刻看着它们,心里确是舒坦了不少。看着房檐上一排整齐的泡桐木椽托着一片整整齐齐的青灰色的瓦片,中间是用泥土掺和着小麦秸秆做的土坯,牢固的粘连着。瓦片上散落着发着腐香味的落叶,还有瓦片与土坯之间的缝隙里经常会有燕子、麻雀、鸽子在哪里安着窝。
以前乐笙、再生还有梓笙三兄妹经常会趴着梯子去掏鸟蛋,现在他们都各自四海为家了,鸟窝里麻雀、燕子、鸽子却还如往年一样定时来这里安家。袁莜走到屋檐下面,坐在泛着淡绿色的小台阶上,又弓起腰随手捡了一个落单的小树枝,一只手托着额头,五只手指伸进有些蓬乱的短发内,一只手捏着树枝在地面上胡乱地画着。她在等他!等他出来迎接她,等他出来主动和她打招呼,等他向她低头认个错,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和以前他们每一次吵架后的情形一样,她仅仅只是需要一个诚恳的道歉,这一次也不例外。但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怨恨,甚至没有了委屈,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平和。
站在屋里的正孝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离袁莜最近的屋门口,他慢慢地拉开了门,袁莜听见吱吱的开门声后,往屋门口的方向看了看,她知道正孝要出来找她,见他还没出来,就迅速地把头又转了过去。
正孝穿的还是两天前去医院检查的那身衣服,也就只剩这一身能够穿的出去的衣服了。他想多穿两天,就没脱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也穿在身上。他的脸色和两天前一样,还是那种灰褐色,头发应该是洗过的,看上去比两天前干净整洁了许多。他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凳子,走了出来,艰难的俯下身子,把凳子放到台阶边缘的地方,一只手撑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然后挺直了腰坐在凳子上面,双手撑在大腿上。
此时的正孝就像军人一样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完全和以前不是一个坐姿,感觉肚子快要被撑破了一样,而且面容是异常的憔悴。袁莜好像没有发现赵正孝身体上的异常,还是低着头。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着,黑暗悄悄地降落了下来。院子里的两个火堆更是明显了一些,时不时会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杂草和落叶还不是很干燥,倔强的压住了小火苗,不一会儿火苗便消失了,变成了浓浓的白烟,袅袅飘向远方,像一位纤腰楚楚的白衣女子在空中翩翩起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赵正孝突然有气无力地问着。
“你明知故问,你不是一直站在屋里看着吗?”袁莜平和地回答着。
“在乐笙那待的好好的,突然回来了,孩子没问你为什么回来啊?”正孝问道。
“这个不用你管。”她的回答依旧很平淡。
“呵呵!”正孝苦笑了一声。接着又问道:“你没有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乐笙吧?”
袁莜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再生大学还没毕业,你告诉了乐笙,她肯定会告诉再生,他们姐弟俩知道后肯定要着急回来,我这身体还能撑的住,没事!不用告诉他们。”正孝慢吞吞地说完后,两人坐在院子里又没了声响。
院子中间硕大的泡桐树,它是正孝和袁莜盖完这座房子那一年种的。那时候赵梓笙还没有出生,一家四口欢声笑语,高高兴兴地种下了这颗泡桐树,现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足足有近三十多米高。它枝繁叶茂,纵横的树枝在空中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每到夏季快要到来时,满院子都是泡桐树的花朵。会有好多蜜蜂钻进喇叭口的花朵里采着蜜,那会捉花朵里的蜜蜂就是子妹三人最喜欢玩的游戏。
他们有时还会把花朵摘下来,单单留下花萼和花蕊,然后抓住花蕊把花萼朝下,在倒钟状的花萼V形槽内再把另一个带花萼的花蕊倒勾挂上去,一个接一个地挂着,最多的时候他们甚至能挂到五六层,这就是他们自己做的风铃!
袁莜清楚的记得,那会有时候再生和梓笙会哭闹着缠着她和正孝给他们买糖果吃。机灵懂事的姐姐乐笙就会跑到院子里找上几朵泡桐树的花朵,摘掉花萼后,用手指捏住花朵底部与花萼连接的小口子,像变魔术一样,在小口子被捏扁的一瞬间,会出现一颗晶莹剔透的类似露珠一样的液体。她把花朵送到梓笙的嘴边,告诉她:“张开嘴巴,尝一下,很甜的。”梓笙便会瞪着好奇的大眼睛舔一下,高兴地说到:“好甜啊!好甜啊!姐姐,我还要。”于是子妹三人就到泡桐树下“采蜜去了”,像三只小蜂蜜一样。
袁莜猛然间把头转向正孝,紧锁着眉头质问道:“你的病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正孝惊讶于袁莜这突然打破寂寞的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他看着袁莜那瞪着的双眼,是如此的清澈与透亮。那种被关切的感觉瞬间让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刚结婚的那段时期,有些耷拉的眼睑和眼角上三四条明显的皱纹,也没有对他有丝毫的影响。他就这样惊讶地看着她,黑夜遮挡住了他湿润的双眼。
过了许久,他才回答道:“医生说是癌,而且县里的医院治不了,建议去北京看。”听到“癌”,袁莜的脑子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在回家的路上想好的好几个应对方案也都不知该如何变更。眼前变的模糊一片,两只眼睛直发怵,就像死鱼的眼睛一动不动,差点倒在地上。
“这这…你为什么…”她哽咽着想要说点什么,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大声哭泣,双腿跪在地上抽泣着,那声音好像是有人拿着刀子在割她的肉而发出的声音。赵正孝见状赶紧艰难地站立起来,过去搀扶着袁莜的胳膊,要把她拉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索性也就放弃了,也跪在地上,一只胳膊抱着她的肩膀,一只手抱着她的头,哭笑着说道:“事在人为嘛,别哭了,我已经快倒下了,你可千万不敢有事啊!咱这个家还要靠你撑着呢。”说完也哭了起来,继续在拉着袁莜起来,又说道:“地上凉,快起来吧,咱们进屋里去吧,别让隔壁邻居听见了,还以为你刚回来,咱们又在家吵架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了屋内。
在正孝病入膏肓的那两个月内,袁莜时时刻刻地守护在他的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寸步不离。她每天早早地起床做饭,每个礼拜给他更换、清洗一次床单被罩,只要阳光充足便把被子拿到院子里晾晒。后来她听说蜂蜜、蜂王浆对保养肝脏有好处,便亲自骑车子来回赶了一百多里地去给他买蜂蜜和蜂王浆。为了让正孝能够吃到最好的蜜,她不厌其烦地跑了有十多处的蜂场。那个时候是袁莜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段时期,她好几次骑着车子去买蜂蜜时,头朝着马路前方看着看着,便会不由自主的发起呆来,然后就突然大哭起来,觉得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了,让她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她一边骑着车一边流着眼泪,有时候太过伤心,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就只能停下来。下了车子,也不把车子撑好,双手一放,跑到路边的庄稼地里,朝着天空,扯开嗓子,痛骂起来。等骂到没有力气时,也就瘫坐在地里,最后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痛哭之后,有时候她索性会直接瘫睡在地里,任凭地里的蟋蟀、蚂蚱等等这些“害虫们”在她身上来回乱跳、乱爬着。
这个时候整个世界是如此的安宁,能清楚的听到各种虫子在丰沃的土地里欢快的跳动着,甚至有时候能听到它们起跳前踩踏叶子或秸秆时的“擦擦”声。听着蟋蟀“唧唧唧”的叫声,看着它们来回扫动的触角,还有它那一合一开的咀嚼式口器,即使在突然感觉到奇痒无比时,袁莜也懒得去动一下身子。虫子们带着泥土的芳香和露水的清凉在她的身体上爬过来爬过去,她想着:就让这些“讨厌”的家伙们把自己当成食物好好地享用了吧!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想着让自己的身体融入到这收割后麦田里,就像那些曾经自己亲眼目睹过好多死去的长辈一样!
慢慢的,她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脚、腿、手和胳膊,想试着去动一下,但是那种已经摆脱了肉体的缚束,任凭灵魂像柔软的云朵一样自由自在地飘荡的诱惑力强硬的使她打消了这个讨厌的念头。而且此时她的手脚似乎也是动弹不得了,麦田就像沼泽一样,她就这样任由它慢慢的将自己吞噬下去,此刻她似乎突然会有一种想要去了解另一个世界的冲动。这种冲动来自于对这个世界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对于袁莜来说,这个世界在她的眼里就仅仅只是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那块地方,和在那块地方生活着的人和其他事物。她已对它们没有了一丝的留恋,此时此刻“死”对她来说竟是如此的不值得去想象。
这种麻木的“不值得去想象”的态度,也不是全部都来自于她对生死的多见少怪,也许更多的是来自于她对自己生活的彻底失望。就像电影中所讲的:一个自认为自己想去而且能够去过好一个极度贫穷的日子的有钱人一样,当真正把他放到真实的极度贫穷的生活中去时,时间久了,他便非常迫切想要回到以前富裕的日子中去。要是时间再久一些,他或许还会真的疯掉了。此刻的袁莜已近乎于“疯掉”的边缘,即使是她没做过有钱人,她之所以没有“疯掉”,或许是因为她只是看到过她想要的那种生活,而没有切身体会过那种生活。
袁莜摆了个大字躺在已经收割后的麦田里,面朝着天空,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她看上去好像是太累了,但是以前她自己一个人拉着满满一板车的蔬菜去城里卖菜那个时期也能撑过来,现在是骑着车子,确已是精疲力尽了?她看上去也像是死掉了!曾经时刻都是紧皱着的眉头也消失了,就连呼吸时身体的起伏好似也是没有了,现在的她是如此的安详与平静,就像孕妇肚子里快要诞生的婴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