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第4章 一家欢喜一家愁 二大爷家中有喜
那一天,寂寞的太阳带着一脸愁容,先从大嘴家死寂的院子里,有气无力地掠过半截墙头,待要进到二大爷的院子时,突然间就换成了一个头一回见面的大闺女,坐在墙头上,望一眼情郎就低下眉,满脸都是羞答答红扑扑的。俺这么说那天的阳光,羞答答红扑扑的,是打比方。
阳光升起后,越发明媚,变色金黄,照耀着二大爷家整齐的堂屋,饭屋,西厢房,鸡窝子,石磨盘,茅子(厕所),只见各处都金光闪闪,就似铺上了金箔一般。
西墙根处,一棵高高的老榆树越发地耀眼。
这老榆树几乎遮蔽了半个院子,却是每天第一个迎来曙光的,此时阳光已经从上到下,照遍了老榆树一搂粗大的树干,金彤彤的光亮中浑身皱褶和粗糙的树疙瘩越发清晰,就显得老迈了许多。只见树皮干裂的枝丫上托着一个喜鹊窝伸向湛蓝的天空,却是一副力气永远使不完的样子。
那老榆树下面有一个石头囤,垒砌的方方正正的,直边直沿,横看竖看,都好像刀割的豆腐一般,任谁见了都称奇。能把青石头錾砌成这般的,正是出自咱大吉庄最有名的石匠,二大爷的好手艺。
石头囤四面都勾了白灰墙缝,勾的都一般粗细。石囤的墙上去年贴上去的红福字褪了色,还依然完好。囤顶也用石子石粉白灰锤了,四周都有石板屋檐,就俨然像一间小房子一般,此刻被金色太阳照耀出了生气,越发显得规整受看了。
此时,二大爷身穿白色粗布衫,立在石囤的灰白色顶上,那一刻他浑身披蒙着金灿灿的阳光,在二大娘眼里就似金人一样。
二大爷眼看着二大娘攀着木梯,举送过来最后一篮子已晒干的地瓜干,就伸双手接了,倒进了囤顶上面尺宽的方口里。方口旁有一反扣着的铁锅挪在一旁,就是石囤的盖了。
他把空篮子送回给二大娘,见她扶着木梯平安走到地上了,就放心地从褂子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圆形小镜子,那小镜子一面是通亮的水银,一面是电影明星陈云裳的大头像和竖排列的“南国美人”字样。
二大爷立于石囤顶,手拿小圆镜,把太阳的光芒收过来,就把光束照射在二大娘的脸上。
二大娘拐着小脚走着见了,伸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里望见七色光束,旋转跳跃着,喜明喜明的,却也正映衬了此时的欢喜,就喜滋滋的喊道:
快别闹了,别闹了,眼给恍的什么都看不着了。叫你赶集买菜候客,你倒买了个小镜子,人家小闺女儿才买的小镜子,你个老爷们儿家买来作啥?
好玩。
见二大爷对着小圆镜又在照看自己的模样,就又喜滋滋说道:
还看哩,再看就成了两个二大爷了。娘的,一个二大爷俺都伺候不过来,你要是两个,可不要了俺的命了。嘻嘻。
说话间,二大爷已搬了铁锅盖上囤顶,扶木梯下得地上来,只在眉间绽放喜悦,走至二大娘身边搂将过来,头凑一处,手持小圆镜用劲伸出,道:
你看里头,两个二大爷,也有两个二大娘。
二大娘挣脱了,笑着:
没正形。
二大爷把小圆镜收了,仍放进衣衫下摆处的口袋,又掏出烟荷包,先从包里取了烟纸,又美美地倒出烟丝卷来,待那烟卷起时,二大爷竟又无端地笑出声,还一连笑了三遍。
二大爷脸上现出沉浸之色,美滋滋地又道:
这时辰,过的楞快哩,从秦大嘴昨黑剎儿(傍晚)来咱家报喜信儿,我就像喝了一壶老酒哩,老是晕晕乎乎的,半醒不醒,浑身轻省,那叫个好受。昨个晚上做梦,俺又给自己笑醒了哩。
二大爷拍打一下石囤的石头墙,道:
嗯,这一囤地瓜干,能换几十坛子酒哩,我估摸着给咱儿办席面,应能够喽。
你滴意思是嫌不够奥?要不我把咱堂屋里地上堆着滴那些地瓜,也都擦了?正好擦床子还没拾哩。
二大娘说完扭头就走。
甭擦了,实在不够咱拿钱买,为了给儿娶媳妇,也不能把娘累死喽。嘻嘻。
两人正高兴说话间,恰在此时,老榆树上传来小喜鹊尖嫩的声音,两人就齐抬头望去。
只见老榆树上,那高架在树杈上的喜鹊窝边,正有一只大喜鹊。
又见大喜鹊几次躬身,又几次跳挪,就将叼来的食儿喂给了窝里的小喜鹊。
片刻间就又有几声稚嫩尖脆的鸟声,从树杈间得草窝里传出来,那声音里分明就是幼孩对娘亲在使娇邀宠。
二大娘见了这般情景,更是笑得双眉绽开,道:
哎吆哎,还真是该着咱家有喜哩,喜鹊报喜喜鹊叫吉,还生了小喜鹊,咱家这是双喜临门哩。嘻嘻,嘻嘻。
嗯,吉鸟有灵性,喜鹊叫,喜事就到。我呀,现在就去庙山子请刘先生去,咱请人家来家写启,你得好酒好肴准备下,知道不?
你只管去请,好酒咱家现成的,好肴我来做,你赶集买来的菜都叫俺放到地窨子里了,就跟刚拔下来的一个样,保准让教书先生打下馋虫来。
行行,连我也打打馋虫。
话毕,二大爷就喜洋洋迈开阔步去了。
二大爷感觉脚板上的力气增长了太多,沿着细长的胡同从大脚家沉寂的黑大门前路过,拐弯到街上好像只走了几步的功夫,就已远远望见老街上的那颗百年的老槐树了。那老槐树遮天蔽日,满眼金挂,把它下面老的石碾子紧紧的搂在怀里。石碾子很古老了,自他从小记事儿起就在那儿了,这么些春夏秋冬他家没少在它上面轧粮,只是当下一些黄叶儿飘飘柔柔,都把那此时冷清的石碾盖密了。
二大爷望了这秋景,想起再过两天就到中秋节了,这年头又过大半,虽这日子紧密却也节节爬高,想着自家将要到来的喜事,看着这远处老槐树的颜色弄黄了,上面的天空也愈发深蓝,稍稍久看了一下就蓝的发黑,竟是深邃的不行,风儿不再黏肉,凉飒飒实在舒爽,行走的道儿旁,有一处六棱丝瓜碧绿的藤曼爬满了矮墙,这天气一凉丝瓜就疯长,又见谁家的金色公鸡站于布满绿苔的墙头,像吹号一样打鸣,再往前走又听得路旁的茅子里“吭”了一声,提示他人免进,却引看见茅子墙头满是绿白相间的茅草,俊逸地随风舞动,竟飞来两只蝴蝶一黄一蓝跟随着身前身后翩翩舞动,也像穿行在画里一般。
走到石碾旁依旧见有一条石案,已磨的油光,谁家轧面就把簸萁、筛萝、面袋什物放于上面,现下却正有几个能闹的孩子围在石案上玩凹屋,俺金鱼跟狗剩也在里面,俺们几个只把衣上脸上弄了泥脏,各自两只泥小手,都把一块黑灰色坑泥反复揉擀,捏成园凹形状。狗剩放凹屋在手心上,先是手心向上,举高,再翻手,使劲扣摔在石板上,噗的一声,凹屋扣到石板时,里面挤压进的空气把凹屋顶击破,爆出一个窟窿来。
俺金鱼只得抠了自家的泥,擀了泥饼送上来,盖住了窟窿,赔给他。
狗剩伸出粉红舌头,舔一下鼻鼻涌,甚是谦逊得意,又把赢来的泥饼掺合上,做成更大凹屋,站起来举高了,摔下时还大喝一声,砰地一声巨响,吓得俺一哆嗦,竟把整个凹屋顶鼓破了。可真是,好一出:
大吉庄的孩子摔凹屋,
窟窿总也堵不上。(成了歇后语)
二大爷见了甚觉引发童趣,走近看时只见俺金鱼一脸无奈,忍痛再从自家凹屋上抠下一团泥,擀了更大泥饼覆盖于窟窿上。
二大爷开心笑着让俺金鱼气哼哼白瞪了一下,却逗得二大爷又一阵开怀,迈大脚步从几个孩子旁边走过去时,他又突然停下脚步,手捂在胸口上,就像突然感觉那里被蜂蛰了一下,他那光景,是看到这些孩子里面少了一个,是那麻子原本也应该同我们在一起的。
二大爷又顺着道儿拐了一个弯走进阴暗的小巷里去了,从这儿穿过去,前头光亮处就是村子里最宽最平的沙路。
小巷幽深,凉飕飕的流动着阴风。两边高墙上湿气很重,一片一片生了绿苔。那绿苔看去竟甚是鲜嫩水灵,好像还浮着一层露珠,在小巷里幽亮的光影中,从墙上一直生到地脚。
二大爷往常只是到老井上挑水才从这里绕近路,拉地排车时是万万不敢从这里抄近的,怕对面来个赶着牛的,人跟牛真的顶牛退不回去了。二大爷少小时走到这里,总是缩着脖子一溜小跑快速通过,他竟怕这两侧高耸又阴湿的墙上会伸出一只手来。后来长大些再从这里走,脚步放慢了,还伸仰脖颈转圈观察,还不解地自言自语:这小巷两边连起来有十来户人家,这是干啥把墙头都垒的这么高耸跟监牢狱似的?这要费多少石头?又要搭多少工?即使马罗西家的高院墙也才是这里的一半高哩。
终于跟了学石匠的师傅,也是高家的族长,到深巷中间的高美德家簪水磨,进到门里却马上就见一趟斜陡的台阶,都让一颗歪脖树把阳光遮了。费劲登了许多陡陡的台阶,才上到上面,才看见高美德家的大院子,这才悟了这是天爷爷就这么造弄的地形,但初见那棵歪脖树不当不正长得蹊跷,弄的这里阴气太重,寻思着要是自家早就把它砍了。
二大爷天生眼力超凡,一眼见了,立判好孬,只是不随便跟人说出。他果然相看的不差,那个歪脖树到了一九五八年时,成了高美德一家的灭门树。
高美德家还有一个大门是朝向北山麓的,宽宽敞敞就是骡子车都能赶进去。大门是用树干树枝捆扎的,大敞开着斜在一边。可要从这个大门里进来可就绕远了,要绕到后山,要几袋烟的功夫才能走到,甚是费脚力。
二大爷自有了一些年纪之后,就喜闻小巷里湿漉漉的甜腥味。从这里走甚是安静,连鸡叫狗叫都听不大见,有时心里燥,从小巷那头进去这头出来心里就柔润了。
二大爷走到吉庄村最平最宽敞的沙路上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西南方向凸起的一个不大的墨绿色的小山头子,那里就是他此番要去请刘先生的庙山子了。那个孤零零的小山头子上到处都是松树,最上头是龙王庙,紧挨着一个大院子就是祠堂和村公所,浓绿的小山上隐隐的似有孩子读书声传过来,眼前就似看见刘先生倒背双手,一手攥了两指宽的长戒尺脸色阴沉在晃悠。
二大爷顺着沙路没走多时,就见一个堐子从下面连上来,这堐子陡长,密密铺了大大小小的石板,都磨得锡明锃亮,有一些零星水迹长长的一条,想是谁家到老井上挑水晃溅下的。这个堐子恰是前吉庄和后吉庄的分界线,从堐子开始往北上,一片片的石屋逐渐高起来,一直高到北山麓,往南就全是平地,大路小道儿也都更平整。
这时一辆满载玉米秸秆的地排车到了堐子底下,二大爷只看见拉车人的头巾遮住了半张脸,用力抓扶着两边车把,衣衫湿透,肩头上面套着车袢,弓身弯腰,脚往后蹬,要把这小山一般的拉上来。
堐子远处已有两人朝着跑过来了。
二大爷往手上噗一口吐沫,搓一搓稁上油,到了那小山后头,两手抓牢了,使了千钧之力,就见那车比在平道上还快,就上去堐子到了沙路上了。待那拉车人扶驻车把侧身望后看道谢时,只看见二大爷甩手阔步已远的背影了。拉车人心里倒也平静,任谁看见都会推一把的,多少年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