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能驱散厄琉息斯山脉盘踞不散的寒意,反而为那些连绵起伏的、如同诸神遗弃的巨兽骸骨般的灰色山脊,镀上了一层冰冷而坚硬的金属光泽。阿尔克墨恩勒紧缰绳,战马在覆满碎石的陡坡上不安地踏蹄,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凛冽的山风撕碎。他立于一处断崖,俯瞰着下方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深邃峡谷,谷底弥漫着不祥的、带着淡淡紫意的雾气,仿佛大地本身正在缓慢溃烂。
怀中的祭坛碎片不再剧烈震动,转而散发出一种低沉、稳定却不容忽视的温热,紧贴着他的胸膛,如同在他身体里植入了第二颗心脏,正以其古老而固执的节律搏动,坚定不移地指向峡谷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
“它在变得…更急切了。”阿尔克墨恩没有回头,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他是对身旁的俄诺马斯说的。这位跟随他父亲多年的老卫兵,眼中布满了血丝,眼袋深重,兽皮斗篷的肩甲上凝结着夜露带来的白霜,显然是一夜未眠,恪尽职守地警戒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陛下,这热度……不正常。”俄诺马斯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摩擦的砂纸,“不像石头,更像是…活物的体温。”他俯身抓起一把脚边的泥土,那土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黑色,毫无养分,连最顽强的蓟草都避之不及。“斥候回报,前方的地形极为复杂,遍布着隐藏的岩缝和深不见底的地下河入口。而且……”他顿了顿,粗糙的手指碾碎土块,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嶙峋的怪石,“我们发现了其他人活动的痕迹,很新鲜,不超过一日。对方行动极为谨慎,善于利用地形隐匿行踪,不像是寻常靠山吃山的山民。”
阿尔克墨恩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两把淬火的短剑。“埃忒尔?”他吐出这个名字,喉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无法确定。痕迹太少,对方是此中高手。但可以肯定,人数不多,最多两三人。”俄诺马斯沉声回应,“陛下,这可能是陷阱。利用碎片做饵。” 一股混杂着强烈期待与深沉恐惧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攫住了阿尔克墨恩的心脏。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理性重新占据上风。“继续侦查,扩大范围,但要保持隐蔽。无论下面藏着的是我妹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都必须下去。碎片的指引,就是我们此刻唯一的路。”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也是家族唯一可能的路。”
他用力一拉缰绳,战马发出一声抗拒的嘶鸣,最终还是顺从地迈开步子。下谷的路比想象中更为陡峭险峻,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簌簌滚落的碎石,那些石头坠入深渊,许久才传来模糊而空洞的回响,一声声,都敲打在阿尔克墨恩的心上。这声音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暴雨如注的黄昏,想起埃忒尔坠崖时——也是这样的岩石滚落声,连绵不绝,如同送葬的鼓点。那时他以为那声音是终结,是他为家族命运必须支付的残酷代价的完结符。如今站在这相似的绝壁之上,他才骇然明白,那或许并非终结,而只是一个更漫长、更残酷乐章的开始序曲。
在地脉的另一层,处于完全不同的空间维度,埃忒尔和少年利卡斯正沿着一条汹涌奔腾的地下河边缘艰难前行。空气潮湿冰冷,饱含着水汽和岩石的腥气,巨大的溶洞将地下河咆哮的水声放大了数倍,轰鸣着,回荡着,震得人耳膜发疼,几乎要淹没一切其他声响。
埃忒尔手中紧握着的,是那把镶嵌着月长石的宝石匕首。此刻,匕首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珍珠色光泽,那光晕的明灭节奏,竟与她记忆中阿尔克墨恩怀中碎片的悸动隐隐契合。这光芒成为死寂黑暗中唯一的路标,映亮了她沉静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也映亮了脚下湿滑危险的路径。
“赫利俄比,你确定是这条路吗?”利卡斯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让自己的话语被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这水声大得……大得让人心慌,好像整座山都要被它吵醒了。” “不是我在确定,是它在指引我们。”埃忒尔抬起握着匕首的手,光芒流转,照亮了前方几尊天然形成的、如同哀悼者雕像般的石笋。“水声是掩护,是这片地域躁动不安的脉搏。但你要学会倾听脉搏下的杂音……”她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微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仔细听,利卡斯。在光芒的脉动间隙,在水流的咆哮背后……有其他的声音。”
利卡斯依言屏住呼吸,努力过滤掉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轰鸣。起初,除了水流和心跳,他什么也听不见。但渐渐地,当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他开始捕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吟诵,那声音古老而苍凉,夹杂在风穿过岩缝时发出的、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嘶鸣中。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手臂上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是……是山神在说话?”他的声音带着敬畏与恐惧。 “是记忆。”埃忒尔睁开眼,她的瞳孔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与声音。她伸出空着的左手,指尖轻轻拂过身边湿滑冰冷的岩壁,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这些岩石,它们记录了一切。从天地初开时的寂静,到先祖立下誓言时的庄重,再到那场失败仪式引发的哀嚎……还有……”她的指尖在某处停顿了一下,“还有那个女人的叹息。漫长而忧伤。” “女人?”利卡斯好奇地凑近。 “那个银发的存在。我感觉她无处不在,她的印记比我们家族的诅咒更为古老。就连那吞噬生命的黑雾,也在本能地畏惧着她留下的痕迹。”埃忒尔说着,停下了脚步。前方出现了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黑洞洞的入口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她再次闭上眼,完全放松身体,任由匕首上流淌的光芒引导她的感知。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触须,轻轻探向中间那条最为狭窄、看上去也最像是死路的通道,然后稳定下来。“走吧。”她语气笃定,率先迈步,“阿尔克墨恩也在向这里靠近,我能感觉到……感觉到他怀中那块碎片的焦灼,像一团闷烧的火。”
阿尔克墨恩的队伍历经艰辛,终于下到谷底。这里的景象比从崖上俯瞰时更为诡异。紫灰色的雾气并非均匀弥漫,而是如同有生命的薄纱,在一些区域浓重得化不开,在另一些地方则稀薄如烟。雾气笼罩下,稀疏植物的形态发生了令人不安的畸变,扭曲的枝干奋力伸向天空,形态如同无数挣扎求救的手臂,叶片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焦黑色。 祭坛碎片的热度骤然提升了一个层级,紧贴皮肤的灼痛感让他几乎要闷哼出声。他强忍着不适,循着那越来越强烈的感应,来到一面布满了枯死藤蔓的岩壁前。这些藤蔓干枯发黑,却异常坚韧,如同缠绕在棺木上的铁线。他示意卫兵上前,用短剑费力地清理。当最后一层障碍被剥开,后面赫然是一个人工开凿的、边缘极为规整的拱形入口。入口周围的岩石上,镌刻着与王宫禁室中那卷“血裔纪事”羊皮纸上同源的、早已失传的古老符文,笔画间残留着暗淡的能量痕迹。
“在这里等候,保持最高警戒。”阿尔克墨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也隐含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一种无形的、源自血脉与碎片的力场,如同一道透明的墙壁,拒绝着除他之外任何人的进入。 他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步入了门后的黑暗。通道内部并非天然形成,内壁光滑得不可思议,反射着碎片散发出的微光,绝非当代人力所能为。通道一路向下倾斜,空气越来越冷,带着一种陈年的、属于坟墓的尘埃气息。走了约莫百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仅容数人站立的狭小圆形石室。石室中央,立着一座齐腰高的、明显残缺了一角的石碑。
当他踏足石室地面的瞬间,怀中的祭坛碎片光芒猛然爆发,将整个石室照得亮如白昼!与此同时,那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石碑仿佛被瞬间激活,表面浮现出流淌的、由光构成的复杂纹路。阿尔克墨恩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幕幕无比清晰、蕴含着巨大信息量的幻象,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了他的脑海:
· 不再是模糊的灵魂漩涡,而是纤毫毕现的历史场景—— 他看见那位有着流水般银色长发的女子,并非他想象中被迫害的牺牲品,而是屹立于一座宏伟如山、结构繁复到超越他理解的祭坛之上,她是主祭!她的面容庄严而美丽,眼神里盛满了对众生的悲悯与某种决绝的坚定,手中高高托举着的,正是由三块祭坛碎片完美合一而成的完整器物,那器物散发出太阳般令人无法直视的璀璨光芒,仿佛支撑着整个世界的平衡。
· 景象骤然切换,如同被暴力撕开的画卷—— 天空在哀鸣中被撕裂,一道横贯天际的、紫黑色的、不断蠕动扩大的漏洞凭空出现,狂暴混乱的能量如同污秽的瀑布般倾泻而下,吞噬光明,扭曲现实。银发女子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完整祭坛推向漏洞,试图弥合创伤,却在最后关头力竭倒下,完整的祭坛在一声震彻灵魂的悲鸣中轰然碎裂,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如同受到召唤,划破长空,飞向了他那位跪在地上、面露贪婪与惊恐的先祖……
· 最后一个画面,直接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清晰地看见埃忒尔,就在不远处的、仅与他隔着一道厚重岩壁的另一个地下空间里,也将手放在了一块类似的石碑上。她仿佛感受到了这跨越物质的窥视,猛地抬起头,那双熟悉的、此刻却燃烧着陌生火焰的眸子,穿透了层层岩石的阻隔,与他的目光在虚无中狠狠相撞!
“呃啊……”阿尔克墨恩喘息着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额前也布满细密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不是献祭……是归位?我们一直……都错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认知的颠覆而颤抖。一直以来支撑他做出弑亲之举的“崇高”理由,那背负着罪孽也要拯救家族的使命感,在此刻轰然崩塌,显露出其下可能更为黑暗和荒谬的真相。“卡德摩斯……”他念出先知的名字,牙关紧咬,“你和你那顺从命运的引导,你让我走向的,究竟是一个救赎的仪式,还是另一个……更为精妙和残忍的陷阱?”
与此同时,在仅一壁之隔的另一间构造相似的石室中,埃忒尔也如同触电般,猛地将抚摸着石碑的手抽了回来,指尖残留着被某种无形力量灼伤的刺痛感。她看到的幻象,恰好与阿尔克墨恩看到的景象相互衔接、互补,拼凑出更为完整的图景: 她看到了那场古老仪式失败的真正原因——并非源于先祖狂妄地窃取神力,而是因为他们未能履行与维系世界平衡的“灵魂源海”所签订的某个神圣契约,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如同抽掉了支撑大厦的基石,导致了源海力量的失控与平衡的彻底崩溃!所谓的“渎神之血”,是背信者必须承受的、蔓延血脉的代价,而“献祭至亲”的恶毒诅咒,则是后世在恐惧与误解中,扭曲了的、试图以邪恶手段强行填补力量漏洞的错误方法!这诅咒本身,就是第一次平衡失败后产生的恶性循环!
“谎言……我们世代都活在用谎言编织的囚笼里。”她低声对身旁忧心忡忡的利卡斯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那双眸子里却燃烧着穿透千年迷雾后的、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怒火,“阿尔克墨恩被骗了,我们整个家族,从先祖到现在,都被这扭曲的诅咒蒙蔽了双眼,在错误的道路上互相倾轧,徒劳地用自己的血肉填补一个用错误方法永远填不满的深渊。真正的出路不是献祭,而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整个石室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这并非寻常的地壳运动,而是某种庞大的、沉睡已久的、带着明确意识的力量被他们的探知所惊醒、所激怒!岩壁上所有沉寂的符文在同一时刻疯狂闪烁起来,发出刺目欲盲的红色光芒,如同淌血的伤口,发出尖锐的能量蜂鸣,那是最高级别的警告! 从地底更深处,伴随着岩石崩裂的巨响,传来一声沉闷的、蕴含着无尽愤怒与饥渴的低吼。那吼声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让利卡斯瞬间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它醒了!是被我们……是被碎片的气息吵醒的!”利卡斯惊恐万状地指向他们来时的通道,“看!黑雾……黑雾从那里涌进来了!”
这一次的紫黑色雾气,比他们以往遭遇的任何一次都要浓稠、粘滞,如同活物沸腾的血液,翻滚着,奔涌着,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侵略性。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翻腾的雾气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由无数闪烁不定的银色丝线疯狂纠缠、蠕动而成的、扭曲的类人轮廓,它没有五官,却散发着纯粹的、想要吞噬一切的恶意。
埃忒尔猛地将利卡斯拉到自己身后,握紧手中光芒炽盛的匕首,横于身前。她知道,试探与探寻的时刻已经结束。命运的洪流,已裹挟着千年积怨与真相的碎片,将他们推到了必须直面最终抉择的悬崖边缘。她与阿尔克墨恩,这对被谎言与诅咒捆绑、彼此伤害又命运相连的兄妹,无论是否准备好,都必须在这厄琉息斯山脉黑暗的心脏地带,在远古祭坛的注视下,做出他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