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虚无,并非空无一物。它是一种剥离了形体、时间与方向后的,纯粹的“存在”状态。阿尔克墨恩与埃忒尔的意识,便漂浮于这片意识的冥河之上。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只有彼此意念的微光,在无尽的灰色背景中,如同两簇即将熄灭的、却依旧顽强对话的星火。
他们最先共享的,并非语言,而是感觉。
阿尔克墨恩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剥离感。仿佛他作为君王时,那件以责任与权谋织就的沉重礼服,被一层层、一丝不苟地剥去,最后暴露出的,并非血肉,而是一个巨大的、嘶吼着空虚的窟窿。他曾用以衡量世界的理性标尺,在此地寸寸断裂;他曾引以为傲的、以目的正当化手段的铁血意志,如今像一柄锈蚀的剑,反刺入他意识的核,带来阵阵迟来的、却无比锐利的悔痛。他是一座被搬空了所有珍宝、只剩下回廊间呼啸风鸣的宫殿。
而埃忒尔所承载的,则是一种弥漫性的、深沉的悲恸。这悲恸并非为她一人,而是为那正在外界被抹去色彩的世界,为那哀嚎着消散的森林精魂,为那断裂的大地脉络,为每一个在灰潮中无声湮灭的、无论善恶的生命。她的灵性如同一面无限扩展的、敏感的水镜,清晰地映照出整个世界临终前的每一次痉挛。然而,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悲伤之海深处,却有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银线,牢牢系着远方——那株在龙骨岩上,于绝望中吐露微光的月桂树苗。那是地母神未曾完全收回的呼吸,是毁灭乐章中一个不屈的、微弱的持续音。
他们的意识,在这片混沌的冥河中,如同两滴不同性质的水银,缓慢地、不可避免地靠近、触碰、然后……开始交融。
没有声音,景象却自行浮现。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海浪冲上岸的残破陶片,带着鲜明的棱角与往昔的温度,撞击着他们的感知。
第一片碎片,是雨。
冰冷的、无尽的雨,敲打在王宫冰冷的白石上。阿尔克墨恩站在加冕露台,沉重的王冠压覆着他的额头,那不仅是金属的重量,更是整个家族诅咒、整个王国未来的重量。他感受到的,是孤立无援的窒息,是必须独自面对风暴的决绝。而在同一片雨中,遥远的寝宫内,年幼的埃忒尔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琉璃窗上,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窗外兄长的身影。她感受到的,是兄长背影中那令人心悸的孤独,以及一种模糊的、关于离别的不安预兆。
此刻,这两份源于同一场雨、却截然不同的感知,在意识的层面重叠。阿尔克墨恩首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妹妹当时那份纯净的担忧,而埃忒尔也第一次“衡量”出那顶王冠落在兄长灵魂上的、真实的千钧重负。
第二片碎片,是崖。
凛冽的山风,夹杂着碎石滚落的声响。阿尔克墨恩站在崖边,他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理性正在高速运转,计算着牺牲一条血脉(哪怕是至亲)以换取王国暂时稳定的“概率”与“必要性”。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可能引爆所有不稳定因素的、天真而危险的妹妹。而在他对面,埃忒尔仰望着他,她的眼中倒映着兄长冰冷而陌生的面孔,那面孔与她记忆中温柔擦拭她膝盖伤口的兄长重叠、然后撕裂。她感受到的,并非恐惧,而是信仰崩塌时、那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以及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推向深渊时,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此刻,这剧痛与冰冷的计算再次对撞。阿尔克墨恩的意识核心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他这缕残魂都震散的颤动。他曾经视之为“必要代价”的行为,此刻剥离了所有政治外衣与理性粉饰,赤裸裸地呈现出其本质——背叛。对血缘的背叛,对守护誓言的背叛,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基本情感的背叛。
“我……” 他的意识试图凝聚成一个辩解的词汇,却发现在这片直达本心的领域,任何解释都苍白如灰。他传递过去的,只能是一股汹涌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悔恨洪流。
埃忒尔的意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那里有被深刻伤害后的、依旧存在的隐痛,有漫长的逃亡与挣扎中积攒的疲惫与愤怒,但出乎阿尔克墨恩意料的,其中并未包含纯粹的仇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的、混合着怜悯的理解。
她向他敞开了一段他从未知晓的记忆——沼泽重生。
不是简单的杀死鳄鱼、顽强求生。而是更深层的、与垂死之地共鸣的绝望。是她的血液渗入污浊的泥水,她的哭泣融入夜风的呜咽,她的灵魂在极度脆弱时,与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产生的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联结。她感受到了大地的痛苦,也感受到了大地深处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地母神残留的悲悯。正是这悲悯,赋予了她在绝境中活下去的力量,并让她明白了,诅咒的根源,并非源自神的恶意,而是源于人与土地、与神性联结的断裂。
“你寻求用权力稳固王国,如同在流沙上修筑堡垒。” 她的意念如同清泉,流过阿尔克墨恩干涸焦灼的意识荒原。“而我,在泥沼中学会了倾听大地的脉搏。我们的先祖,背叛的不是某条具体的戒律,而是这份联结。卡德摩斯追求的‘纠正’,不过是另一种更极端的断裂。哥哥,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了错误的道路上。”
这并非指责,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阿尔克墨恩穷尽一生理性推演,也未能触及的真相。
更多的记忆碎片涌来,如同奔流的河水:
他们共同解读石碑,接收艾莉丝先知的遗言,那关于“失职”与“代价”的古老警示…… 他们在极北之地的冰风中立下誓言,三块碎片重聚时那短暂而真实的希望之光…… 卡德摩斯扭曲的面容,祭坛碎片被污染时那令人作呕的紫黑色光芒…… 最后,是魂祭坛上,那决定性的月圆之夜。阿尔克墨恩最后的反抗,并非源于策略的改变,而是源于……爱。源于他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哪怕这失去是为了所谓的“更大利益”。他选择了与她一同坠入未知,而不是将她作为祭品推入深渊。
“在最后的时刻,” 阿尔克墨恩的意识波动带着一种破碎的庄严,“我选择的,不是国王的责任,而是……一个兄长的……本能。”
这份迟来的、以整个世界为代价的“本能”,让埃忒尔的意识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那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哀伤。为这迟来的醒悟,为这醒悟所付出的、过于惨烈的代价。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她的意念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回荡在虚无之中。“以家族的彻底湮灭,来印证这古老的预言?用我们破碎的灵魂,为这曲恸哀的史诗写下最后的注脚?”
阿尔克墨恩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理性的高塔已然崩塌,他站在废墟上,手中只剩下这片无尽的虚无与悔恨。
就在这时,一股全新的、强大的牵引力开始作用于他们的意识。这并非来自外界的灰潮,而是源自他们自身,源自他们阿特柔斯家族血脉深处那被激活的、最终的诅咒。那种感觉,如同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无数细小的根须开始苏醒,躁动,并准备着……断裂。
“它要开始了。” 埃忒尔的意念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见到这一刻。“魂归四方……我们的灵魂,将要被撕裂,抛向永恒的漂泊。”
阿尔克墨恩的意识第一次涌现出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他试图凝聚起所有残存的精神力量,去环绕、去保护埃忒尔那缕看似脆弱、却蕴含着惊人韧性的意识之光。但这举动,在这源自血脉与诅咒本源的法则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不……” 他的抵抗在无形的法则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阿尔克墨恩。” 埃忒尔的意念呼唤着他,不再是“兄长”,也不是“陛下”,而是他完整的、承载着一切的名字。“放手吧。这撕裂,或许并非惩罚,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归源’。是我们这被诅咒的血脉,最后所能做的……回归。”
她的意识之光非但没有畏惧地蜷缩,反而以一种壮烈的、近乎献祭的姿态,主动迎向了那即将到来的撕裂。她将自己意识中所有关于纯净、关于悲悯、关于与自然联结的感悟,化作最后一道清晰的信息流,传递给阿尔克墨恩:
“记住这感觉,哥哥。记住这恸哀……也记住,那株月桂……地母神的悲悯,从未真正离开……它需要被见证……需要被……铭记……”
她的意念,如同断弦的乐章,在最激昂处戛然而止。
随即,那源自血脉根源的、无可抗拒的撕裂之力,如同亿万把无形的薄刃,同时切入他们意识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痛苦,那是一种更为本质的、存在被强行解构的剥离感。
阿尔克墨恩“看”到,埃忒尔那凝聚的意识之光,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蒲公英,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星点,向着虚无的“四方”飘散。每一颗星点,都承载着她的一部分记忆,一部分情感,一部分本质——她的天真,她的坚韧,她的悲悯,她的爱,她的恨……它们彼此分离,永世不得重合。
而在他自己这边,他感受到自己的意识也在被强行扯开。他的理性,他的悔恨,他的权谋,他的孤独……所有这些构成“阿尔克墨恩”这个存在的要素,正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标签、分类、然后……放逐。
在这意识被彻底撕裂、归于四方的最后瞬间,阿尔克墨恩凝聚起全部残存的意念,不是抵抗,而是铭刻。他将埃忒尔最后传递过来的、关于月桂与悲悯的景象,如同用炽热的铁烙一般,深深印入自己即将散逸的意识核中。
然后,是彻底的、绝对的……
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