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曲城的城墙在暮色中像一条蛰伏的巨兽,青灰色的砖石上布满了箭簇的凹痕,那是羯族铁骑留下的爪印。城楼上,羯奴的哨兵抱着弯刀来回踱步,玄色的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城外三里处的乱葬岗,林缚和萧策正趴在一处土坡后,借着稀疏的野草掩护,观察着城头的动静。赵虎带着人在附近的树林里隐蔽,小石头则牵着几匹瘦马,守在约定的撤退路线上。
“子时快到了。”萧策低声道,左臂的夹板在夜色里泛着微光,“按约定,周先生会在子时三刻打开西门,我们必须在那之前赶到城下。”
林缚紧了紧手里的刀,刀鞘上的裂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这把刀跟着他从孟门关逃出来,砍过羯奴,也劈过荆棘,如今刃口早已卷得不成样子,却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让他安心。“城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有些担忧,“丫蛋……不会出什么事吧?”
自昨天送丫蛋进城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是被羯奴发现了?还是周先生根本不肯相信一个孩子的话?无数个念头在林缚脑子里打转,像毒虫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萧策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衣料传过来,带着一丝安定的力量:“相信她。也相信周先生,家父当年救过他全家性命,此人虽是书生,却有风骨。”
林缚点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身后,五十多个幸存者——包括萧策带来的残兵和河朔的汉子们,正悄无声息地集合。他们大多带伤,有人断了胳膊,有人瘸了腿,手里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着一团火,那是绝境里逼出来的狠劲。
苏湄也跟来了,背着药箱,手里握着一把短匕——那是林缚硬塞给她的。她脸色发白,握着匕的手在微微发抖,却没有退缩,只是紧紧跟着队伍,目光落在林缚的背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出发。”萧策低喝一声,率先站起身,朝着西门的方向潜行。
队伍像一条黑色的蛇,在旷野里蜿蜒前行。脚下的土地松软而冰冷,偶尔能踢到散落在地上的骸骨,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亡魂,如今又要见证一场新的杀戮。
离城墙越来越近,能清晰地听到城楼上羯奴的喝骂声和酒葫芦碰撞的脆响。他们果然没料到会有人敢夜袭,防御松懈得让人心里发沉。
“停。”林缚突然抬手,示意大家停下。他看到城墙根下有几个黑影在晃动,手里似乎还牵着狼狗。
“是羯奴的暗哨。”萧策的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他们也不是完全大意。”
“我去解决。”赵虎提着斧头就要往前冲,被林缚一把拉住。
“等等。”林缚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壕沟,“从那边绕过去,用弩箭解决,别惊动了城上的人。”
他带来的两个汉子是以前猎户出身,擅长用弩。两人点点头,猫着腰钻进壕沟,借着沟沿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暗哨。
只听“咻咻”两声轻响,城根下的黑影猛地晃了晃,随即倒了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那几条狼狗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低声呜咽着,却被其中一个猎户迅速上前,一刀割断了喉咙。
“搞定。”猎户打了个手势。
队伍继续前进,很快就到了西门下。厚重的城门紧闭着,门栓上还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看起来牢不可破。
林缚的心沉了下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城门纹丝不动,难道真的出了意外?
“林大哥,你看!”小石头突然指着城墙内侧,那里隐约有火光闪烁了三下,随即熄灭。
是约定的信号!
林缚心里一喜,刚想说话,就听到城门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悄悄抽门栓。铜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老者,带着十几个手持木棍、菜刀的百姓,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脸上满是紧张。看到林缚他们,老者眼睛一亮,压低声音喊道:“是萧将军的人吗?我是周明!”
“周先生!”萧策上前一步,“辛苦你了!”
“快进来!”周明急促地招手,“我们只能引开附近的守卫一炷香时间,动作快!”
队伍鱼贯而入,刚进城门,周明就指挥着百姓重新把门关上,只留下一条缝,方便后续接应。“城里的羯奴主力都在东门和南门,西门只有两百多人,但刚才好像察觉到了动静,正在往这边来!”
“知道了。”萧策立刻部署,“赵虎,你带二十人守住城门,别让羯奴把我们堵在里面!林缚,你跟我带剩下的人,去烧他们的粮仓和军械库,按城防图上的位置走!”
“苏湄,你跟周先生去接应百姓,让他们往西门撤!”林缚补充道,回头看了苏湄一眼,“小心。”
苏湄点点头,眼眶有些红:“你也是。”
队伍立刻分成三路。赵虎带着人守在城门内侧,搬来石块堵住通道,手里的斧头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周明则带着苏湄和几个百姓,朝着城里的居民区跑去,他们要去通知那些约定好的人家。
林缚跟着萧策,按照城防图的指引,朝着城西的粮仓摸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残破窗棂的呜咽声,像极了亡魂的哭泣。偶尔能看到几间亮着灯的屋子,里面传来羯奴醉酒的笑骂声,让人牙根发痒。
“就在前面。”萧策指着不远处一座高大的院落,院墙是用青石砌成的,门口站着四个羯奴哨兵,正围着一堆篝火取暖。
“左边两个我解决,右边两个交给你。”林缚低声道,握紧了怀里的短弩。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从阴影里冲了出去。林缚的弩箭精准地射中左边两个羯奴的咽喉,萧策则拔出腰间的短剑,快如闪电般刺穿了另外两个的心脏。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四个哨兵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进去!”萧策推开院门,里面果然堆满了粮食,空气中弥漫着麦香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十几个负责看守粮仓的羯奴正躺在草堆上睡觉,鼾声此起彼伏。
“动手!”林缚低喝一声,率先冲了过去,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
萧策和其他弟兄也跟着动手,惨叫声很快打破了粮仓的寂静。羯奴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地反抗,却根本不是对手。不到一刻钟,粮仓里的羯奴就被全部解决。
“放火!”萧策喊道。
弟兄们立刻找来引火之物,将火把扔向堆积如山的粮草。干燥的麦秸和稻谷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火舌舔舐着屋顶,很快就蔓延开来,映红了半边夜空。
“走!去军械库!”林缚喊道。
他们刚冲出粮仓,就听到街道上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和呐喊声。羯奴的援兵到了!
“跟我来!”萧策带着大家拐进一条小巷,“军械库在巷子尽头,那里守卫不多,但有弩箭!”
巷子狭窄而曲折,两侧的房屋大多废弃,断壁残垣间能看到外面火光冲天。他们刚跑到巷子中间,前方突然出现十几个羯奴,手持长矛,挡住了去路。
“杀!”林缚大喊一声,挥刀冲了上去。
刀光剑影在小巷里交织,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个羯奴的长矛刺穿了一个河朔汉子的胸膛,那汉子却死死抓住矛杆,对着林缚喊道:“林大哥,快走!”
林缚眼睛一红,一刀砍断了那羯奴的脖子,却看到更多的羯奴从巷口涌了进来。他们被包围了!
“萧将军,你带几个人去军械库!”林缚喊道,“我断后!”
“不行!要走一起走!”萧策吼道。
“没时间了!”林缚一脚踹开一个羯奴,“烧了军械库,我们才有胜算!快走!”
萧策看着他决绝的眼神,咬了咬牙,对身边两个亲兵道:“跟我来!”他转身冲向巷尾,临走前回头看了林缚一眼,眼神复杂。
林缚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羯奴,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鲜血浸透了衣衫,却感觉不到疼。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挡住他们,给萧策争取时间!
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巷子被鲜血染红,像一条流淌着罪恶的河。赵虎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他的斧头已经卷了刃,胳膊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却依旧像头猛虎般嘶吼着:“林大哥,我来帮你!”
“你怎么来了?城门呢?”林缚急道。
“小石头守着!我不放心你!”赵虎一斧头劈开一个羯奴的脑袋,“娘的,今天就跟这群狗东西拼了!”
就在这时,巷尾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火光冲天——军械库被烧了!
“成了!”林缚心里一喜,“赵虎,撤!”
两人且战且退,朝着西门的方向突围。羯奴似乎疯了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过来,他们的退路被死死堵住。
“林大哥,你先走!我掩护!”赵虎突然停下脚步,用身体挡住巷口,手里的斧头挥舞得像风轮。
“赵虎!”林缚嘶吼着,想要拉他。
“快走啊!”赵虎回头,咧嘴一笑,脸上满是血污,“告诉小石头,等把羯奴赶出去,给我烧点好酒……”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十几把长矛刺穿了身体。那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缓缓倒了下去,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火光中发出沉闷的回响。
“赵虎——!”林缚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转身疯狂地砍向羯奴,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悲痛都发泄在刀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苏湄和周明带着一群百姓跑了过来。“林缚!快撤!西门快守不住了!”苏湄喊道,脸上满是焦急。
林缚这才清醒过来,看着身边仅剩的几个弟兄,又看了看那些手无寸铁却满脸坚毅的百姓,咬了咬牙:“走!”
他们跟着苏湄,沿着另一条小路往西门跑。街道上到处都是厮杀声和惨叫声,羯奴们像疯了一样屠戮着反抗的百姓,火光映照着他们狰狞的面孔,如同地狱降临。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羯奴追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苏湄想冲过去救人,被林缚一把拉住:“别去!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苏湄看着那妇人被弯刀劈倒,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只能任由林缚拉着,踉跄地往前跑。
西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小石头带着几个弟兄死死守在门口,身上多处受伤,却依旧挥舞着短刀,不肯后退一步。看到林缚他们,小石头哭喊道:“林大哥!周先生说的援军……怎么还没来?”
援军?林缚心里一沉。萧策说的镇北将军,根本没来!
“别等了!”林缚吼道,“所有人,跟我冲出去!”
他带头冲向城门,刀刀致命,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小石头和剩下的弟兄紧紧跟上,百姓们则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往外冲。
“林大哥!快走!羯奴追上来了!”小石头哭喊着拉他。
林缚咬碎了牙,然后猛地站起身,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杀意:“杀出去!为苏湄报仇!为赵虎报仇!”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疯狂地冲向羯奴,刀光所及之处,血肉横飞。小石头和百姓们被他的气势感染,也跟着嘶吼着,朝着城外冲去。
城门外,萧策带着几个亲兵在等他们,身上的银甲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看到林缚,他痛苦地闭上眼:“援军……没来。”
“我知道了。”林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走,回山里。”
他们且战且退,身后是熊熊燃烧的阳曲城,身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摆脱了羯奴的追杀,回到了深山里的营地。
清点人数时,林缚才发现,从阳曲城逃出来的,只有不到二十人。周先生没能出来,那个给丫蛋带路的货郎也没能出来,还有无数他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百姓,永远留在了那座燃烧的城里。
丫蛋也没回来。
林缚坐在悬崖边,看着远处阳曲城的方向,那里依旧冒着黑烟。萧策走过来,递给了他一个东西——是丫蛋临走时攥在手里的那朵小野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萧策收了起来,如今已经干枯发黄。
“她很勇敢。”萧策的声音沙哑,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周先生说,丫蛋找到他的时候,身上被打了好几棍,却死死攥着玉佩,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我们的计划复述出来……她是为了掩护周先生组织百姓,才被羯奴抓住的。”
林缚握紧了那朵干枯的野花,花瓣碎在掌心,像无数根针,刺得他生疼。他想起丫蛋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她说“我不怕”时坚定的语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太阳慢慢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阳曲城的硝烟在晨风中散去,露出满目疮痍的轮廓。
他们赢了吗?烧掉了粮仓和军械库,杀了不少羯奴,却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赵虎、丫蛋、周先生……那些鲜活的面孔,如今都变成了冰冷的名字。
萧策靠在岩石上,看着远方,眼神空洞。他知道,所谓的援军,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父亲用来安抚他的谎言。朝堂的腐朽,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这场乱世棋局里,被随意丢弃的棋子。
林缚站起身,走到营地中央,那里还堆着从落马坡劫来的粮食,如今只剩下不多的一点。他拿起一把刀,对剩下的人喊道:“还能站起来的,跟我走!”
没人说话,但所有人都缓缓站起身。他们脸上带着伤,眼里含着泪,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我们去哪?”小石头的声音沙哑,腿上的伤让他站不稳,却依旧紧紧握着刀。
林缚望向北方,那里是羯族铁骑来的方向,也是无数河朔儿女埋骨的地方。“去孟门关。”他沉声道,“那里是河朔的门户,守不住门,我们永远没有家。”
萧策抬起头,看着林缚的背影,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光。他挣扎着站起来,握紧了手里的剑:“我跟你去。”
剩下的人也跟着点头,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阳光越升越高,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和鲜血,或许没有人能走到尽头,但他们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们是河朔的骨头,就算断了,也要朝着家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挪。
而那座燃烧过的阳曲城,成了他们心中永远的疤,在每个日出日落时,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们为何而战,为何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