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夜来得早,暮色像浸了墨的布,一点点漫过树梢,将临时搭建的营地裹进昏沉里。
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劫来的粮草堆在营地中央,像座小山,却没人有心思高兴。白天落马坡的厮杀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倒下的身影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策躺在铺着干草的石洞里,左臂被苏湄用夹板固定好,脸色依旧苍白。他醒了一次,喝了点水,又沉沉睡去。林缚守在洞口,手里摩挲着那卷城防图,布上的血迹已经发黑,边缘却被他摸得发亮。
“林大哥,吃点东西吧。”小石头端着一碗稀粥走过来,粥里掺了点杂粮,是用劫来的粮草煮的。这孩子腿上的箭伤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却硬撑着帮大家做事。
林缚接过粥,却没喝,只是看着篝火发呆。“石头,你说……咱们这么拼,值得吗?”
小石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林大哥不是说过吗?只要能把羯奴赶出去,咋都值得。”
“可代价太大了。”林缚低声道,“萧将军的亲兵,咱们河朔的弟兄……昨天还在一起说话,今天就没了。”他想起那个在黑风口被救下的年轻亲兵,脸上还有没褪尽的稚气,却在落马坡为了掩护大家撤退,被羯奴的弯刀劈中了胸膛。
小石头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张大哥说过,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只要能守住家,死了也值。”他说的张大哥,是老张的侄子,那个总是笑眯眯递给他糖吃的汉子,今天倒在了落马坡的血泊里。
篝火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是几个失去了丈夫或儿子的妇人。她们原本是跟着队伍逃难的,男人拿起刀成了抵抗的一员,如今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山坡上。
苏湄走了过来,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安慰过那些妇人。“萧将军烧退了些,”她轻声道,“只是失血太多,得好好补补。”
“粮食够吗?”林缚问。劫来的粮草看起来不少,但队伍里有近百人,还有伤员,恐怕撑不了太久。
“省着点吃,应该能撑半个月。”苏湄道,“但药品快没了,金疮药和治伤的草药都所剩无几,要是再有人受伤……”
林缚皱紧了眉头。药品比粮食更重要,没有药,一点小伤都可能致命。“明天我带几个人去附近的村子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草药,或者……能联系上其他地方的抵抗队伍。”
“太危险了。”苏湄反对,“羯奴肯定在四处搜捕我们,而且附近的村子大多被烧了,不一定有人。”
“总得试试。”林缚站起身,“不能坐以待毙。萧将军说过,阳曲城的城防图在我们手里,这是个机会。只要能找到更多的人,说不定真能打下阳曲城。”
“打下阳曲城?”赵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胳膊上的伤口用布条缠着,依旧渗着血,“林大哥,你没说笑吧?咱们这点人,连孟门关都守不住,还想打阳曲城?”
“不是硬打。”林缚展开城防图,借着火光指给他们看,“你们看,阳曲城的西门防御最薄弱,而且那里有个排水口,足够一个人钻进去。只要我们能潜进去,打开城门,再联系城里的百姓里应外合……”
“城里的百姓?”赵虎摇头,“羯奴在阳曲城杀了不少人,剩下的怕是早就吓破胆了,哪敢跟咱们里应外合?”
“总会有人敢的。”林缚的声音很坚定,“就像我们一样,谁也不想做亡国奴。”他想起老张,想起那个拿起铁锤冲向羯奴的铁匠,想起那些明明怕得发抖却依旧举起刀的百姓。这片土地上,从不缺有骨气的人。
萧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靠在石壁上,听着他们说话,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很亮。“林缚说得对,”他开口道,声音有些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阳曲城是河朔的重镇,拿下它,就能切断羯奴南北的联系,给他们沉重一击。而且……”他顿了顿,“我收到消息,朝廷的援军,或许真的要来了。”
“援军?”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这个消息,比任何鼓舞的话都管用。
萧策点点头:“我出发前,父亲暗中给我送了信,说他已经说服了几位老臣,陛下已经下旨,让镇北将军率三万大军北上,不日就会抵达河朔。我们只要守住,等援军一到,就能把羯奴彻底赶出去。”
篝火边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激动。有人抹着眼泪,有人低声欢呼,连那些哭泣的妇人,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希望。
“太好了!援军终于要来了!”赵虎激动得挥舞着没受伤的胳膊,“到时候看我不一斧头劈了那些羯奴的狗头!”
小石头也咧着嘴笑,忘了腿上的疼痛:“等把羯奴赶出去,我就回家种地,再也不打仗了。”
林缚看着大家的样子,心里却没有那么乐观。萧策的话或许是真的,但他经历过一次“援军未至”的绝望,不敢再轻易相信。可他没有说出来,此刻,大家需要这个希望。
“援军来之前,我们得活下去,还得给他们准备一份大礼。”林缚收起城防图,“赵虎,你带些人加固营地,做好防御,防止羯奴偷袭。苏湄,你清点一下药品和粮食,尽量省着用。石头,你跟我熟悉一下附近的地形,明天一早出发。”
“是!”众人齐声应道,脸上的疲惫被一股新的斗志取代。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缚就带着小石头和两个熟悉地形的汉子出发了。他们换上了最破旧的衣服,把刀藏在怀里,装作逃难的百姓,朝着最近的一个村子走去。
村子离营地有十几里路,据说还没被羯奴洗劫过。一路上,到处都是荒芜的田地和烧毁的房屋,偶尔能看到散落在路边的白骨,让人心里发寒。
“林大哥,你看那边。”小石头指着远处的一片树林。
林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树林里有炊烟升起。他心里一喜,看来村子里还有人。
他们加快脚步,走进村子,却发现这里比想象中更破败。房屋大多塌了半边,街道上长满了野草,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烟。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老农,正蹲在门口晒太阳,看到他们,警惕地站了起来,手里握紧了身边的锄头。
“老丈,我们是逃难的,想找点吃的,顺便问问这里有没有草药。”林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善。
老农打量了他们半天,才松了口气:“你们不是羯奴的人?”
“不是,我们是反抗羯奴的。”小石头道。
老农叹了口气:“反抗有啥用?羯奴那么厉害,前几天还来村里搜过,说要找一群偷袭粮草队的人,抓了好几个年轻汉子,不知道带哪儿去了。”
林缚心里一沉:“他们抓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要么当奴隶,要么就……”老农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老丈,您知道哪里有草药吗?我们有伤员急需救治。”苏湄特意交代过几种治伤的草药,林缚记在了心里。
老农指了指村后的山:“后山有,但是少,而且听说有羯奴的游骑在那一带转悠,你们最好别去。”
“多谢老丈。”林缚谢过他,又问,“村里还有多少人?有没有懂医术的?”
“没多少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懂医术的李大夫早就跑了。”老农叹了口气,“年轻人要么被抓了,要么就跑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林缚没再多问,谢过老农,带着小石头他们往后山走去。既然有草药,就算有风险也得去。
后山的草木很茂盛,他们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几种苏湄说的草药。小石头的眼睛尖,在一处岩石下发现了一大片金疮药的原料,高兴得差点喊出声。
“小声点。”林缚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挖,挖完赶紧走。”
就在他们埋头挖草药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林缚脸色一变:“不好,是羯奴的游骑!快躲起来!”
他们赶紧钻进旁边的灌木丛,屏住呼吸,透过枝叶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十几个羯族骑兵从山下冲了上来,手里挥舞着弯刀,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话。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小石头紧张地问,手心全是汗。
“可能是看到炊烟了。”林缚低声道,“别出声,等他们走了再说。”
羯奴的骑兵在山上转了一圈,似乎没发现什么,骂骂咧咧地准备下山。就在这时,一个骑兵的马突然惊了,扬起前蹄嘶鸣,差点把他甩下来。那骑兵大怒,拔出弯刀就想砍马,却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一下子摔了下来,正好摔在离林缚他们不远的地方。
其他骑兵赶紧下马去扶他,乱成一团。
林缚的心猛地一跳。十几个骑兵,他们只有四个人,硬拼肯定不行,但这是个机会。如果能俘虏一个羯奴,说不定能问出些有用的情报。
“石头,你带他们去那边埋伏。”林缚指了指骑兵们身后的一片矮树丛,“我引开他们,等我信号就动手。”
“林大哥,太危险了!”小石头反对。
“没时间了!”林缚从怀里掏出短刀,“照做!”
说完,他猛地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大喊一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羯奴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那个络腮胡骑兵首领怒吼一声,挥刀喊道:“抓住他!”
十几个骑兵立刻分成两队,一队去扶那个摔倒的同伴,一队朝着林缚追了过来。
林缚跑得飞快,他熟悉这里的地形,专挑难走的地方跑。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能感觉到弯刀带起的风声擦着头皮飞过。
就在这时,他看到前面有一片茂密的矮树丛,正是小石头他们埋伏的地方。他心里一喜,猛地改变方向,朝着矮树丛冲去。
追来的羯奴没多想,也跟着冲了过去。
“动手!”林缚大喊一声。
早已埋伏好的小石头他们,立刻将手里的石头和削尖的木桩扔了出去。一个羯奴躲避不及,被木桩砸中了马腿,惨叫着摔了下来。
另一个羯奴的马被石头惊了,把他甩了出去,正好落在林缚面前。林缚想也没想,一刀劈在他的脖子上,那羯奴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剩下的几个羯奴见状,知道中了埋伏,赶紧调转马头想跑。但已经晚了,小石头他们冲了出来,用手里的短刀和木棍,跟他们缠斗在一起。
林缚解决了眼前的羯奴,转身去帮小石头。他看到一个羯奴举刀要砍小石头,赶紧扑过去,用身体挡住了那一刀。刀锋砍在他的背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反手一刀刺穿了那羯奴的胸膛。
“林大哥!”小石头惊呼着扶住他。
剩下的几个羯奴见势不妙,不敢恋战,打马就跑。林缚想追,却浑身无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营地的石洞里。苏湄正在给他处理背上的伤口,动作很轻,却还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醒了?”萧策坐在旁边,脸色好了些,“这次多亏了你,不仅带回了草药,还抓了个活口。”
林缚这才想起,他们俘虏了一个羯奴。“问出什么了吗?”
“问出一些。”萧策的脸色沉了沉,“羯奴在阳曲城增兵了,而且……他们知道我们手里有城防图,正在四处搜捕我们。更糟的是,他们打算在三天后,屠了阳曲城里所有反抗的百姓,杀鸡儆猴。”
“什么?”林缚猛地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得赶紧想办法通知城里的人!”
“怎么通知?”赵虎急道,“我们根本进不了城,就算进去了,也不知道谁是能信的人。”
林缚看向萧策:“将军,你在阳曲城有没有认识的人?比如……以前的守军或者官员?”
萧策摇了摇头:“阳曲城守将是个软骨头,城破时就投降了羯奴,其他官员要么死了,要么逃了,我实在想不出能信得过的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屠城,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可以不管自己的死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城里的百姓被屠戮。
“我去。”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丫蛋站在洞口,手里攥着衣角,眼神却很坚定。
“你去?”林缚愣住了,“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去?”
“我能进去。”丫蛋道,“我家以前在阳曲城有个亲戚,是个货郎,经常走街串巷。我认识路,而且我是个孩子,羯奴不会怀疑我的。”
“不行!太危险了!”苏湄立刻反对,“城里那么乱,你一个小姑娘……”
“我不怕。”丫蛋抬起头,看着林缚,“林大哥,你们都是好人,都在保护我们。我也想帮忙,我不想看着城里的人像我爹娘一样被杀死。”
林缚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带着倔强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也这么大了。
“让她去。”萧策突然开口,“孩子确实不容易引起怀疑,而且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将军!”苏湄急道。
“我会安排。”萧策看向丫蛋,“你真的不怕?”
丫蛋用力点头:“不怕。”
萧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丫蛋:“这是我萧家的玉佩,城里有个叫周先生的教书先生,以前受过我父亲的恩惠,你把玉佩给他看,他会相信你的。你告诉他,三天后,我们会在西门外佯攻,吸引羯奴的注意力,让他组织城里的百姓,在子时打开西门,我们里应外合。”
丫蛋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攥在手里,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
林缚看着丫蛋稚嫩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他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丫蛋,这趟去,一定要小心,要是遇到危险,就先顾着自己,别硬来,知道吗?”
丫蛋点点头,眼眶红了:“林大哥,你们一定要赢。”
“一定。”林缚重重地点头。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林缚就把丫蛋送到了阳曲城附近的一处隐蔽地点,那里有个以前跟老张相熟的货郎,答应会想办法把丫蛋混进城。
看着丫蛋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林缚的心一直悬着。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成功。
回到营地,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准备。赵虎带着人打磨兵器,苏湄清点着仅剩的药品,萧策则在研究城防图,部署着进攻的路线。
残阳再次洒落在深山里,将营地染成一片血色。林缚站在山坡上,望着阳曲城的方向,心里默默祈祷着。
他知道,三天后的战斗,将会是他们最凶险的一战。胜了,或许能迎来转机;败了,他们所有人,包括城里的百姓,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没有退路,也不能退。为了丫蛋的信任,为了倒下的弟兄,为了这片土地上不屈的灵魂,他们必须拼尽全力。
残阳渐渐沉入西山,夜幕再次笼罩大地。营地的篝火亮了起来,像黑暗中不屈的眼睛,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坚定的神情。
战斗的号角,即将在阳曲城下吹响。而他们的命运,也将在那场血战中,迎来最终的归宿。